“那么那个消息是真实的吗?”吕西安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英国和美国的政府打算给巴拿马运河公司注资?”难道英国人和美国人在掏出这样一大笔钱之前都不去工程现场实际考察一下吗?

“这重要吗?”阿尔方斯反问道,“如果一条假消息能让股价上涨,那么它和真消息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一条真消息不能让股价上涨,那么它就连假消息也不如――而这一次,这个消息让股价涨了,那么它就是个好消息。”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吕西安竭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真诚一些,如今他基本可以确定这条消息不过是阿尔方斯放出的烟雾弹罢了,“所以罗斯柴尔德夫人还会接着做空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阿尔方斯拿起一只牡蛎,凑到唇边,一仰脖子将牡蛎肉吞下去,“她是个理性主义者,完全按照她的那一套逻辑行事――但她对自己逻辑的信心还能持续多久呢?若是她能偃旗息鼓,那么我们也就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了。”

应当比你预料的要久些,吕西安心想。他更加明白了他去见罗斯柴尔德夫人这件事的意义――这个举动稳定了罗斯柴尔德夫人已经动摇的信心,等同于在双方都把筹码押在赌桌上时告诉她阿尔方斯的手里一张大牌也没有――而他甚至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他不由得有些懊悔:或许他要是再等等的话,也许罗斯柴尔德夫人就要偃旗息鼓,暂时停止做空,而阿尔方斯就能够赢下这一局。

“可即便阿尔方斯赢下了这一局,又有什么意义呢?”吕西安心里又想,“难道阿尔方斯有足够的钱能够将市面上所有的巴拿马运河股票买光吗?如果他能做到的话,赌空头的人在交割日交不出股票,就只能屈膝投降,把他们的一切都交出来赎罪。可是他做不到啊!没有人做得到,没有人拿得出那样多的钱――即便是要一个国家拿出来这笔钱,恐怕也颇有些难度。阿尔方斯已经花掉了上百亿法郎,如果要彻底取胜的话,或许他需要两三百亿法郎的金钱,如果有了这些钱,他就能够扫荡一切,把无数人的家业化为废墟――然后成为这些废墟的主人。”

可遗憾的是,阿尔方斯拿不出这么多钱,这就注定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命运――它就像是一座有着巨大的大理石穹顶,却只有几根细柱子支撑的大教堂,建筑师试图用精巧的设计支撑住整个结构,但这座建筑终究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垮塌的。如果吕西安不想被一同压在废墟下面的话,那么他迟早要走出这一步的。从他来到这里算起,他已经尝到了自己梦想过的一切,但他还没有吃够。他在这些穷奢极欲,吸取他人身上的脂膏以自肥的人物当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同一颗种子落到了适合它生长的土壤之中,他绝不能允许别人把他从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来,他不能想象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当中去。

他确定他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可若是说他一点负罪感都没有,那也不是真的。他并没有忘记阿尔方斯最开始陷进巴拿马运河这个泥坑是为了他,在那之前,他本以为阿尔方斯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在乎,对一切都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的――至少在那个时候,有一样东西,或者说是一个人,对于银行家而言并不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可现在依旧如此吗?当麻烦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招架的时候,阿尔方斯会感到后悔吗?吕西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阿尔方斯那里得到答案,说真的,他也不敢去问这个问题。

“您今晚怎么闷闷的。”阿尔方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说真的,我发现最近您越来越不能让我开心了,您说这是为什么?”

吕西安呆呆地看着阿尔方斯,他被对方的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但这不仅仅是您一个人的感觉,我也不开心。”

“您也不开心?”阿尔方斯嘲讽地笑了,他拿起餐巾一边擦嘴,一边说,“您有什么可不开心的?在我看来,您之前想要的东西,您都已经得到了;您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您也已经得到了。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这样幸运呢?”

“可是我失去的也同样多。”吕西安说这话时,脑海里冒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影子――这可能是他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阿尔方斯突然拍了一下手,把吕西安吓了一跳。

“我明白您为什么没办法让我开心了。”阿尔方斯的样子像是阿基米德刚刚证明了杠杆原理,“您有了钱,有了权力,于是就开始想要尊严,开始变得愤愤不平,成了个心怀怨气的小于连――说真的,这最扫兴了。那些歌剧院里的过气歌星就是这样,只要他们开始摆出一副被抛弃的幽怨样子,要不了多久,别人也就懒得上他们的门了,您可不要步他们的后尘呀。”

吕西安感到一股热火冲上他的颅顶,“如果您喜欢别人奉承您,捧着您,那您就去找愿意这样做的人吧――我相信这类人可并不算难找。那天在杜?瓦利埃家的舞会上您不是和那个大学生相谈甚欢,还要让他当您的秘书吗?我相信您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票子,就能让他在您的办公桌下面给您――”

“您说的有道理,”阿尔方斯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我相信几年前,只要我给您几张票子,那么您也会迫不及待地做同样的事的。”他从头到脚扫视着吕西安,在那凌厉的目光下,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被剥光了似的。

“您不能这么侮辱我。”吕西安抗议道,但他的声音却暴露了他的心虚。

“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您要把它当作侮辱的话,那么就请便。”阿尔方斯摊开手,“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而那时候您的价码并不高――不过现在可高多了,是不是?就像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一样。其实您还是您,只是因为您那时候穿着的是破了口的呢子外套,而现在穿的则是丝绸衬衣和定制的礼服,所以我为了您就要付出更高的代价。这就像是苹果,在菜市场里二十个苏能买五个,可切成片放在餐厅的银盘子里,一盘就能卖三个法郎。可在这期间苹果发生了什么变化吗?没有,苹果还是苹果。”他嘴角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正如您还是您一样――给一匹骡子配上华丽的鞍鞯和笼头,它也变不成马呀。”

吕西安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面前的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波尔多的上等红酒红的像鲜血,喝起来也有一股子血味。他舔了舔下嘴唇,才发现自己刚刚把嘴唇咬破了。

“您是在拿我和交际花相提并论吗?”他冷冷地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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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又是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您又不是那些虚伪的大家闺秀。”阿尔方斯又吃了一只牡蛎,“别装模作样啦,我亲爱的小朋友,我相信在您心里一定做过无数次类似的对比,不是吗?当您出现在沙龙里或是剧院里时,在您没注意到的角落一定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这一点您也一定早就明白。您那时候就没有在意,那么为什么现在又在意起来了呢?”

“因为他们至少没有当着我的面说。”

“所以背着您说您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或许您并不在乎被人和交际花相提并论,可若是有人当着您的面说了,您就不得不反击,甚至和他决斗,这就很麻烦了,是不是?而且我不得不说,这很虚伪。”

“说真的,我真的有点受够了。”吕西安将餐巾扔在桌子上,“如果您给我帮助就是为了能够这样侮辱我的话――”

“恰恰相反,我帮助您是希望您能够快乐,这样我也会快乐。”阿尔方斯优雅地叠起餐巾,将椅子向后推,站起身来,“可看上去我的投资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

“我去书房有点事,”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去浴室洗个澡,然后回卧室等我吧,今晚我想要好好放松一下。”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朝吕西安扔过来,“您不是觉得我把您当作交际花吗?那么我就把这个给您。”

那东西落在桌面上,一路滚过来,在吕西安的面前停了下来,吕西安低下头,和这枚金币上拿破仑的头像四目相对。

当阿尔方斯离开以后,吕西安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将这枚金币包裹起来,并下定决心要在给阿尔方斯那三百万的同时也把这枚金币扔到那张可恶的脸上,看他那时候还能不能这样得意洋洋。

当吕西安洗完澡时,阿尔方斯已经回到了卧室里,在卧室的中间摆放上了一张小小的胡桃木桌子,而阿尔方斯正在摆弄着桌上的那台机器――吕西安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他在世界博览会上曾经见识过的,由爱迪生电气公司出产的留声机。

“今天刚从纽约送来的。”阿尔方斯将一张唱片放在转盘上,拧了几下手柄让转盘转动起来,然后将唱针放在唱片上,音乐声立即从喇叭里冒了出来:那是吉尔伯特和苏利文创作的一部轻歌剧《艾达公主》,几年前曾经流行过一时的。

“把衣服脱掉。”阿尔方斯的命令简洁明了。

吕西安将还有些潮湿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他轻轻一拉,就解开了绑着浴袍的腰带。浴袍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落在那块覆盖了整个房间的巨大波斯地毯上,落在地毯上绣着的各式各样的花朵上。那些栩栩如生的鲜花仿佛盛开在吕西安的脚边,正要沿着他象牙般光洁的小腿攀缘而上――阿尔方斯喜欢他的所有物干干净净的。

阿尔方斯让吕西安站在顶灯的下方,而银行家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躺在了床上,上下打量着不着寸缕的吕西安,那目光比平时更凌厉了,简直如同钻头一样,要钻进他的内心深处去。阿尔方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他的样子就像是庄园主在检查自己刚刚在乡村集市上买来的牲口,或是古罗马的奴隶主在给自己的奴隶估价。即便阿尔方斯此时走到吕西安面前,掰开他的嘴巴检查牙口,恐怕也不会让他感到更加屈辱了。

阿尔方斯朝床的另一边晃了一下脑袋,意思是让吕西安躺下来,而他自己则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床头柜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酒,倒了两杯,把其中的一杯递给吕西安。

吕西安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酒,他感到自己的喉咙热辣辣的,他本以为过了这么久他早已经习惯白兰地的味道,可此刻他嘴里却是一股燃烧的橡胶般的刺激味道,那是他刚来巴黎时在德?拉罗舍尔伯爵办公室里喝这种酒所体会到的滋味――阿尔方斯说的对,骡子就是骡子,打扮的再华丽也变不成一匹马。

阿尔方斯将他按在了床上,酒杯从他的手中滑落,残余的酒液洒在床单上,滴在地毯上。阿尔方斯咬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羚羊落入了狮子的利爪里,随时都会被咬断喉咙,可令他惊奇的是,他并不怎么在乎。

留声机的喇叭里传来女歌手温婉的歌声:“世界不过是一个破碎的玩具――它的快乐如此空虚,虚假的喜悦――它美丽的颜色并不真实,唉!”他的脸埋在褥子里,被包围在香薰和白兰地的味道混合的气味里,而他自己则如同一个气球被粗暴地扎开,就如同之前发生过的一样,乳猪被穿在了烤肉钳子上,他无声地啜泣起来,而留声机里的声音依旧唱个不停:

“世界就是你所说的一切――我们认为的世界已经走到尽头了――它的欢乐很缓慢,唉!――我们尝试过,我们知道,唉!”

阿尔方斯的动作如同一阵飓风一样强烈,几乎扫荡了一切,除了唯一的那种刺激以外,吕西安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他因为身体的感觉而像风中的芦苇一样颤抖着,这场飓风撕扯着他,让他晕头转向。阿尔方斯似乎要以此来向他证明自己是更强的一方,是一种高于他的存在,他不能抗拒,不能反对,只能顺从。于是出于本能,他回应了阿尔方斯,用胳膊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在这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震颤当中,他彻底地屈服了,投降了。

当一切结束以后,吕西安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场荒诞的梦,他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可阿尔方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银行家像给煎蛋卷翻面一样将吕西安翻过来,让他仰面向上。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在吕西安的脸上方一尺远的地方摇晃着:“我从你的书桌上拿来的。”

吕西安感到自己像一坨放久了的猪油一般凝固起来,他红肿的眼睛瞪大了――阿尔方斯手里拿的是他母亲的照片,那是他去大学之前母亲在布卢瓦城里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照的,照片里的巴罗瓦夫人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然而眼神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而她此时正用这眼神看着一团狼藉的吕西安。

吕西安尖叫了一声,他伸手试图抢夺那张照片,但阿尔方斯毫不费力就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他狼狈地缩成一团,将褥子扯过来,试图将自己包起来,“放回去!听见没有,我叫你放回去!”

“您相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那一类的东西?”阿尔方斯将相框带照片的那一面转向自己,打量着照片上的巴罗瓦夫人,“想想吧,如果《圣经》里面的描述都是真实的,那么无论您母亲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她都看得见您所做的一切―,包括刚才的事情―您觉得她会怎么想呢?”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仿佛一连串电火花正在他的脑子里跳动着,如果他手边这时候有一把匕首,他八成会把它捅到阿尔方斯的胸腔当中去的。然而他狂怒的表情却只换来了银行家的一声嗤笑,阿尔方斯索然无味地将相框倒扣在桌面上,背对着他,自顾自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醒来时,阿尔方斯已经去了书房。他一个人在床上用了早餐,同时找仆人要了一碗冰块来敷一敷肿起来的眼睛――他昨晚哭了大半夜,直到三四点方才睡着。可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哭?是因为羞愧,因为恐惧,因为受到了侮辱?这些理由都说得通,却又都说不通。或许他哭泣也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不会想起阿尔方斯问的那个问题:如果母亲看到了这一切,那么她会说什么呢?

他不明白阿尔方斯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阿尔方斯对他失去兴趣,于是就像那种玩腻了某个玩具之后就要把它毁坏掉的孩子一样,在抛弃他前先要将他折磨一番?好吧,无论这是为什么,对于吕西安来说,至少他对阿尔方斯的负罪感已经几乎全部消弭了。的确,他曾经和阿尔方斯一起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也欠下了对方不少的金钱和人情。但事已至此,或许他应当在那些回忆像放久了的牛奶一样变质之前就把它们抛到一边去,而不是不停地回味――最后让自己食物中毒。没什么可后悔的,即便他如今后悔了,也是木已成舟,什么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