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追忆似的笑了笑,像是在回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候杜伊勒里宫还没被烧毁,而宫殿里还坐着一个国王。我曾经见到过一位体面的外交官,他是某个大国的代表,在杜伊勒里宫那位戴着王冠的国王面前威风凛凛,可在我父亲这位平民百姓面前却低声下气。我父亲没有波旁王朝的子孙们那样高贵的姓氏,也没有拿破仑手下数以万计的军队,但他手里的金钱就足以战胜一切,这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就像是宙斯手里的雷霆,谁只要握住了它,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
“一些男人认为银行业不是女人应当涉足的领域,他们认为女性的大脑没有能力理解那些复杂的商业语言,这样的偏见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一些女人则认为这是个庸俗的行业,在这个行业里通用的是与社交场上完全不同的语言――数字的语言,这样的语言精确,直白而无情,而她们习惯了沙龙里的那种语焉不详,欲拒还迎,因此本能地对这样的直白而感到恐惧。”
“那么您喜欢这样的语言了?”吕西安问道。
“为什么不喜欢呢?”罗斯柴尔德夫人耸了耸肩,“金钱就是一种权力,而权力就是直白的,庸俗的,无情的。这样的语言揭示了世界的本质――那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许有的人不愿意承认,或是没有勇气承认这样的现实,他们选择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也就选择了被淘汰的命运。而我不想被淘汰,恰恰相反,我不但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还要主宰千百万人的命运。”
“我母亲觉得我这样的想法离经叛道,可我父亲却并不反对,因此他准许我不去上那些淑女们应该上的课程,我可以用这些时间来旁听他和手下的经理们开会,学习法律和会计。而在我十六岁生日之前,他宣布要送我一份礼物――一家商行,由我自己来经营,他认为这是商业教育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实践。”
“我父亲原本以为我会选择一家证券经纪商行;而我母亲则希望我选择一家体面的,‘适合淑女的产业’,例如珠宝店或是时装店。”她轻轻摇头,“令他们惊讶的是,我竟然选择了一家蔬菜商行。”
“说实话,我也很惊讶。”吕西安说,“您为什么不愿意要一家证券经纪行呢?那不是和银行业的关系更加密切吗?”
“或许吧,”罗斯柴尔德夫人不置可否,“但说真的,您之前也参观过交易所,您觉得那里的气氛和这里相比差别大吗?”
吕西安回想了一番他在证券交易所的参观体验,“似乎――差不多。”
“的确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比起证券交易所,这座市场要重要得多。在证券交易所里每天进行的不过是资本和金钱的游戏而已;可在这座市场里,人们是在为自己的生存做交易,这样的交易是最为古老的交易,它们才是我们这个社会存在的基石。”罗斯柴尔德夫人指了指窗外堆积成山的白菜,“在交易所里,一只股票上涨或是下跌五法郎不过是寻常小事;可若是白菜的价格每公斤上涨五个法郎,那么恐怕第二天就要爆发革命。有人把这座市场比作‘巴黎的肚子’,这很形象――如果肠胃不工作了,那么再强大的巨人也会饿死;至于交易所嘛,充其量算是头上精致的头发罢了,看起来虽然漂亮,但是这世上秃头的人也不少,他们不是也都活的好好的?”
“这――的确是一种很有趣的理论。”
“但我想您今天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什么有趣的理论的。”罗斯柴尔德夫人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您不是来听,而是来说的,对不对?”
她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拿起酒精炉子上放着的茶壶,给两个人各自倒上了一杯茶,“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喜欢直白的语言,所以我们就直来直去吧:您要给我什么,而您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吕西安并不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在政治上,直来直去并不算是美德,政客们更喜欢使用复杂而晦涩的表达方式,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故作玄虚,但同时也是谨慎的做法,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但既然罗斯柴尔德夫人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扭扭捏捏了,“我有一些关于巴拿马运河的文件,能够证明它的财务状况并不如它向公众展示的那样――我记得您之前曾经告诉我,您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我的确对此很感兴趣。”罗斯柴尔德夫人依旧是那样温和,她似乎从来不会表现出惊讶,事实上她也没必要惊讶,不是吗?吕西安自己也明白,他的来意并不难猜测。“那么这些文件包括什么内容呢?”
“来自巴黎地理学会的专业报告;运河筹备委员会的会议纪要;德?雷塞布先生和巴黎代理人之间的电报;一些提交给董事会的报告;几份两年前的财务报表;外加一些付给官员和议员们的‘特别费’的账目――其中的许多人如今还身居高位。”吕西安刻意地停顿了一下,让罗斯柴尔德夫人有时间权衡这些筹码的分量,“我想这些东西如果利用得当,足以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嗯。”罗斯柴尔德夫人喝了一口茶,“如果这些东西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有价值的话――”
“它们的确很有价值。”吕西安说,“如果阿尔方斯知道我有这些东西,那么即便我把这些文件吞进肚子,他也会把我活生生剖开来的。”
罗斯柴尔德夫人被逗笑了,“这听上去的确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你也一样做得出来,吕西安心想,“这些东西被我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如果您答应我的条件的话,我就给您地址。”
“那么,就请您说说您的条件吧。”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语气依旧平淡,似乎完全没有倾向性,完全无法从中判断出她对于吕西安的提议是否有兴趣,“为了得到您的这些东西,我需要付出些什么?”
“我需要成为揭露丑闻的英雄。”吕西安将重音放在“英雄”这个词上,“您是个银行家,这样的声名对您没什么好处,可我是在政界当中――”
“有了这样的荣誉,您就能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了。”罗斯柴尔德夫人替他说完了下半句,“和伊伦伯格一家切割,同时还得到全国的支持,保住自己的位置。”
“不只是保住,”吕西安放下茶杯,“我要那个位置。”
罗斯柴尔德夫人眯起眼睛,“您想要做总理?”
“不仅仅是做总理,我想要做一个长期的总理。”吕西安将两只手向两边伸,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大的波浪弧形,“距离下一次大选还剩下一年零九个月,我希望您帮助我把内阁维持到那个时候。”
“让您做总理倒是不简单,可把内阁维持一年零九个月就不那么简单了。”罗斯柴尔德夫人说,“您希望我们如何帮助您呢?”
“等到巴拿马运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毫无疑问一场经济危机就要接踵而至了。现任的内阁毫无疑问会因此垮台,我也会随之暂时离开政府。在这样的情况下,总理的位置会成为一个烫手山芋,上台的只会是一个过渡的人物。”吕西安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在这个过渡内阁执政期间,我希望您和您的朋友们对内阁的施政方针完全不予配合。”
在经济学上,经济危机就是一种对落后产能出清的过程,而吕西安想要做的就是让这个过程尽可能的彻底,“等到过渡内阁解体之后,经济危机应当已经度过了最为凶险的阶段,那时候我会接手,并且我会要求议会授予我紧急权力,让我得以用空前的规模调动一切资源;与此同时,您和您的朋友们开始进行信贷扩张,刺激经济,让一切开始好转。”
“这样您就成为了拯救国家的英雄,而您会有一个一年以上长度的任期作为回报。”罗斯柴尔德夫人轻轻抬了抬头,“您会成为第三共和国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理之一――这也就意味着您彻底成为了政界的重量级人物,您会有自己的党徒和势力,未来甚至可以竞选总统。”
“您都替我把一切安排好了。”吕西安捋了捋自己的袖子,“我觉得等到您说的一切都应验的时候,我们还会有很多可以合作的领域的。”
“听上去倒是很有吸引力,”罗斯柴尔德夫人用审视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吕西安,这目光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法庭上面对一位严厉的检察官,“之前我也给您提过类似的提议,但是您拒绝了――那么现在是什么让您改变了主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没必要把自己绑在一艘要沉的船上。”吕西安下意识地抠着指甲底部的皮肤,“况且您刚刚也说了,我想要拥有自己的势力和下属――我有些厌倦做别人的提线木偶了。”
“所以您打算粗暴地把拉着您的线扯断?”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目光里终于流出了一点嘲讽的意味,“恕我直言,您认为一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会怎么样?”
“得到自由。”
“恰恰相反,它会被当作垃圾扔掉。”罗斯柴尔德夫人大笑起来,“亲爱的朋友,‘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昂贵的东西,恕我直言,您如今还买不起――甚至连我自己都付不起这个价格呢!在这个世上,人人都把别人当工具,同时自己又是别人的工具,如果一个人拥有了绝对的自由,那么他也就完全失去了对其他人的价值,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社会体系当中是没有容身之处的。”
“我摆脱阿尔方斯的掌控,不是为了给另一个主人做木偶的。”吕西安冷冷地说,“我希望我们之间是一种平等的合作关系――”
“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平等的关系,”罗斯柴尔德夫人说出的话听上去十分熟悉,“我不一定需要您――伊伦伯格银行吹出来的这个泡沫总有一天会破灭,也许我之前还有所怀疑,但您今天的来访打消了我的疑虑,对此我要向您表示感谢。”
吕西安一下子感到浑身发软,他惊恐地意识到罗斯柴尔德夫人话中的含义――他主动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打消了对方的疑虑,如果罗斯柴尔德夫人过去因为谨慎还束手束脚,那么现在她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她并不需要那些文件来刺破巴拿马运河的泡沫,她只需要等待泡沫自己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而破灭,等待被扭曲的价值规律重新恢复,到那时她也就不战而胜了。而吕西安刚刚把这场胜利拱手送给她,他竟然愚蠢地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罗斯柴尔德夫人满意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您现在明白啦?您打算高价卖给我的东西就像化学反应当中的催化剂,能加速我所期待的过程,但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它的价格也就要重新评估一番了。”
吕西安知道自己不得不让步了,“那您能给我什么?”他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畏缩和讨好,他想要得到一个尽可能好的条件――至少他要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
“我可以让您成为国家的英雄,也可以让您做总理。”罗斯柴尔德夫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但我必须把话说在前面――这样的关系不可能是平等的,当我需要您帮助我维护自己的利益的时候,您必须服从我的指示。”
“那么我还是提线木偶,只是换了个主人。”
“但我这个主人手里的线会比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松一点,况且我并不需要什么‘额外服务’。”罗斯柴尔德夫人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您的确长得不错,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我,那么或许我也会需要一点额外的福利……但我现在已经老啦,因此您完全可以放心。”
吕西安沮丧地瘫软在椅子上――折腾了这么久,他所拿到的也不过就是一年前罗斯柴尔德夫人第一次给他的条件。他感到自己实在是愚蠢,竟然被人当作小孩子一样愚弄,把自己手里唯一的一张牌稀里糊涂地用了出去,最后赢回来的也不过是几个细碎的铜子。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吗?”罗斯柴尔德夫人朝他伸出一只手。
“还有最后的一个条件――我要三百万法郎的现款,全部要一千法郎的钞票。”
“您要这么多的现钞做什么呢?”罗斯柴尔德夫人有些惊讶,但不等吕西安回答,她自己又摇了摇头,“算了,这不关我的事――成交。”
吕西安有气无力地握了握对方的手,阿尔方斯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咬了咬牙,将这个不合时宜的幻影驱逐出去,“那些文件在一家私人金库的保险柜里,明天我会把钥匙和地址放在杜伊勒里花园通往卢浮宫的那扇门里面的第三把长椅的下面。您派人取走文件,然后把钞票留在保险箱里就行。”他犹豫了片刻,“我能问一下――您打算在什么时候动手吗?”
“如果您给我的东西真的向您说的那样好的话,那么我打算尽可能快地使用它们。下个星期一是九月二号,那天正好是交割日。”罗斯柴尔德夫人并不打算隐瞒,“消息会在九月一号晚上放出来。”她脸上嘲讽的神色越来越浓,“怎么,您心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