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光线昏暗,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和阿尔方斯一起被放进了一个棺材里,每当马车驶过街边的一盏路灯时,车厢里就骤然亮起来,照亮对面阿尔方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阿尔方斯和他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而只要他的脚动一下,就免不了要碰上对方的脚。可虽说如此,在精神上两个人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他不由得暗自揣度阿尔方斯的心思,“难道他生气了吗?难道他知道了什么?难道他想要抛开我,就像扔掉一双破了口的手套?”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脚被阿尔方斯碰了一下,这个短暂而骤然的碰触让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究竟是无意为之,抑或是某种信号?这时路灯的光线恰好照进车里,于是吕西安看到了阿尔方斯眼睛里闪耀着的亮光,亮的如同一团火焰。

在他反应过来以前,阿尔方斯已经如同一只扑食的猛兽一般,猛地扑到了他的身上。阿尔方斯的嘴唇热的如同得了疟疾的人,顺着吕西安的脖子一路向上,终于找到了嘴唇的位置。同时银行家的手揉乱了吕西安的衬衣,粗暴地解开扣子,差一点将它们从衬衣上扯下来。吕西安犹豫了片刻是否要挣扎,但在他的脑子作出反应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屈服了。

当一切结束以后,马车距离杜?瓦利埃府上大约还剩下十分钟的车程,于是阿尔方斯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空间和时间留给吕西安来整理自己的衣着。在整个过程当中,两个人除了发出那些无意义的声音以外,没有说出一句话。

车子驶入了杜?瓦利埃府邸的前院,吕西安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过去他曾经是这里的常客,府邸的男女主人总是不厌其烦地邀请他来用晚餐或是喝茶,但自从府上的两位小姐一朝同时出嫁以后,这样的邀请就一下子少了许多。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院子里为今晚的舞会铺上了红地毯,从大街上就能看得到窗户里的灯火辉煌,听到华尔兹舞曲悠扬的音乐声。但对于知晓一切内情的吕西安而言,这样的繁华盛景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嘲弄,浮华的气味在空气里回荡着,就如同在一大片平静的水面上泛起的行将消逝的最后漩涡。这座宅邸自从在拿破仑时代完成算起,已经更换了几次主人,在那些旧主人失势以前,他们难道没有在同样的地方摆出过同样的排场吗?“永恒”在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一切都有个尽头,只是人们过于关注眼前的事情,他们低头看着眼前的路,却不愿意花一秒钟抬头看看这条路是不是通向万丈深渊。

他们一进去前厅,就吸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好奇的目光,厌恶的目光和谄媚的目光混杂在一起,如同各种下脚料被放在一只锅子里炖煮,煮出来一锅黏糊糊的杂碎汤。杜?瓦利埃夫妇分别身处厅堂的两边,见到吕西安和阿尔方斯到来之后,就各自从不同的方向靠了上来,事实上,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的并不只是主人夫妇,还有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朝着门口的方向挪动,如同一条条小溪,聚合在一起就形成一条势不可挡的洪流。

杜?瓦利埃夫人的脸上一直都挂着微笑,而当她走到两位显赫人物面前的时候,那笑容的幅度又增大了几分,“亲爱的伊伦伯格先生,还有巴罗瓦部长,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她说出这话的语气带着少女的娇憨,但出于礼貌,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她――她已经过了适合做这样表演的年纪了。

阿尔方斯捧起她的手,做了一个亲吻她指尖的动作,但他的嘴唇并没有碰到杜?瓦利埃夫人的手,“请您原谅,我和巴罗瓦部长本来打算一起来,然而临时有一点急事,真抱歉让您久等。”

“啊,亲爱的部长!”杜?瓦利埃夫人又转向吕西安,“我听说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真是可怕――就在刚才警察局长先生还在和我们说这件事呢!佩纳隆先生,您说那个凶手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警察局长佩纳隆先生被点了名,有些尴尬地从人群当中走出来,“是的,夫人,我本来打算明早去专门向部长阁下汇报的。”他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吕西安,“的确,凶手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同时还是反犹主义者,他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了。”

“他有招供行刺的缘由吗?”杜?瓦利埃先生好奇地问道,“是因为对巴罗瓦部长不满吗?”

“据他所说,他来巴黎只是想刺杀一个大人物,制造一个大新闻而已。”局长瞥了一眼吕西安,显得更尴尬了,“他原本想对付的是俄国沙皇,或者是英国的王太子,但是他一来巴黎就得了痢疾,等他痊愈的时候沙皇已经离开了。在那之后他一直在巴黎游逛,今天下午,他正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正好看到巴罗瓦部长的马车,于是他就……”

“于是他就找上了我。”吕西安冷冷一笑。那家伙想要杀他,竟然就是为了这样可笑的缘故!随便想要刺杀一个大人物,正好就碰上了他!哪怕那家伙是因为对他的政策不满来刺杀他,那也好些啊!若是他真的今天出了什么事情,那他会沦为笑料的――“巴罗瓦部长竟然连被刺杀,都称不上是首选的目标”,那些报纸当然会这样嘲笑他!

他随口感谢了一句警察局长,甩开人群,径直走进舞厅。

舞厅里挤满了人,镜子和窗户的反光令吕西安眼花缭乱;人群的说话声,脚步声,喘气声和乐池里传来的音乐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他烦躁地挤开人群,感到自己像是闯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家禽当中,这些男男女女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香粉味道让他直想要打喷嚏。

他在大厅的另一侧找到了杜?瓦利埃夫人的两个女儿――阿德莱德小姐,如今的梅朗雄夫人已经怀上了身孕,正靠在那里摆放着的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休息;而姐姐安妮,如今的盖拉尔夫人则坐在妹妹身边,脸上的线条绷的紧紧的,一点也没有想要跳舞的样子。

他走到两位小姐身边,彬彬有礼的鞠了一躬,阿德莱德小姐似乎很欢喜他来;而安妮小姐则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但即便这样,他所得到的礼遇也比这位冷面美人给今晚任何人的都要多了。

“两位小姐不跳舞吗?”吕西安礼貌地握了握她们的手,“为什么在这里闷坐着?”

“不是小姐了,是夫人。”安妮?杜?瓦利埃说起“夫人”这个词时候的轻蔑语气,即便是意大利轻喜剧里那种迟钝的丑角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夫人也可以跳舞啊。”吕西安有些尴尬地打着圆场。

“是啊,的确是可以的,但是我并不想跳。”安妮在空中甩了一下她的象牙柄扇子,一副厌倦的表情,“说真的,这类的舞会无聊至极,宾客的嘴脸也让我生厌。”

“哦,您竟然觉得跳舞无聊?”阿德莱德坐起身来,惊讶地看着姐姐,仿佛她刚刚说了什么离经叛道的话。

“我好想要跳舞啊,”阿德莱德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勉强露出一个苦笑,“我可真想跳舞啊,华尔兹,马祖卡,方块舞――跳一整夜,可惜妈妈不让我。”她叹了一口气,“假如没有这个孩子的话……”她突然止住话头,用手捂住了嘴巴,仿佛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一样,然后又不好意思地朝吕西安笑了笑,“我是在开玩笑的,您可别告诉别人呀。”

她看上去还是个寄宿学校的小姑娘,吕西安心想,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虽说被宽松剪裁的纱裙遮掩,依旧是那样的明显,那样的违和。这样一朵纯洁的玫瑰,刚刚在枝头绽放,花瓣还没有舒展开来,就被等不及了的园丁摘下来,在集市上出售了。

“我没看到两位夫人的丈夫?”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克莱门特还在报馆,他说明天有一份要紧的社论要他亲自操刀。”阿德莱德傻傻地笑了笑,“您瞧今晚多热闹,真希望他也在。”

“只有您才会相信这样的话,我的蠢妹妹。”安妮冷笑了一声。

“那么盖拉尔先生――”

“死了吧,我倒希望。”安妮挑了挑眉,毫不在意。

吕西安低下头去,不愿和她对视――关于杜?瓦利埃先生两位女婿在婚后的风流韵事,整个社交界里已经无人不晓:这两位连襟真可谓是臭味相投,在婚后总是一道寻欢作乐,成为巴黎各个欢场的常客,据说他们还不止一次地共享过某位交际花,然后再平摊费用。可杜?瓦利埃先生安排这两桩婚姻本就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排场以恢复信用,因而对此事装聋作哑;杜?瓦利埃夫人在乎的也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她才懒得为自己女儿的事情劳神费力。因此这事情就成了房间里的大象,没有人公开提起,可却人人都看在眼中――恐怕全城里也只有阿德莱德这个青涩的小姑娘还被蒙在鼓里呢。

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话可对这两个不幸的“妹妹”说,于是随口说了两句告辞的话,便沿着墙朝出口处挪去。铜管乐再次响起,又一支华尔兹开始了,舞伴们绕着大厅开始旋转,变化着复杂的队形,一个有些发胖的女士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在那个角落引起了一阵混乱。吕西安在这一团混乱当中尝试着去寻找阿尔方斯的身影,但徒劳无功,于是他也就没有接着寻找,而是一个人挪进了隔壁的餐厅。

餐厅里摆着盛大的自助餐,这是拿破仑时代的传统,在舞会上准备一顿丰盛的餐食。那时候皇帝四处出征,军人们常常在舞会结束之后就要奔赴疆场,因此要趁有时间吃些东西来填饱肚子。

可在杜?瓦利埃先生的餐厅里,吕西安并没有见到几个穿军服的人。在他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全是身穿黑色晚礼服的布尔乔亚,如同一群肥胖的黑乌鸦,扭动着自己圆滚滚的身躯,在餐桌旁大快朵颐。这幅场景让他刚刚升起的一点食欲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他郁闷地掉头又回到舞厅里,一路上碰上了几个以慰问名义前来打听消息的人,这些家伙关心着他吕西安的命运,无非就是想要知道他会不会垮台――毕竟如果一位部长垮台,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这些人恐怕都磨拳擦掌,想要从中赚上一笔呢。

他打发走了这群人,当他再次来到舞厅中间时,他看到有一处围上了一群人,如同一块大粪吸引了成群的苍蝇,用不着仔细看,他也知道那里站着的必然是阿尔方斯。

他感到喉咙有些发干,正好旁边走过一个拿着托盘的侍者,他随手从盘子里拿起一杯冰镇的香槟酒,朝着阿尔方斯的方向走过去。距离那群人还有几米时,他就听到阿尔方斯高谈阔论的声音――银行家似乎正在向他的这群开始惶惶不安的信徒解释,如今交易所发生的异动不过是一时的恼人波折罢了,“就像是得了一场感冒”。

“那些关于交易所泡沫的流言都是庸人自扰,”阿尔方斯满面春风,脸上笑意盈盈,这样的表情他如今越来越少地在吕西安面前露出来了,“炮制这些流言的人要么是那种杞人忧天,紧张兮兮的家伙;要么就是居心不良。说什么繁荣是虚假的,什么崩溃的日子即将来到……”他做了一个鬼脸,“难道因为这些可爱的先生们在卖?我们就也要卖出吗?那我们和一群盲目的旅鼠还有什么区别呢?”

“说得好,说得好!”周围的人拍手赞同道,吕西安深深的怀疑,无论阿尔方斯说什么离经叛道,毫无逻辑的话,这群狂热的信众都会把这些话当作神谕来顶礼膜拜的,正如阿尔方斯所说的那样,这些人的确就是一群盲目的旅鼠。

杜?瓦利埃先生走上前来,摆出一副自己是伊伦伯格银行最虔诚的首席信徒的样子。他握住阿尔方斯的手,表示自己刚刚又在交易所买入了三百万法郎的巴拿马运河股票。他们的事业如今正在蓬勃发展,交易所在过去的大半个世纪里恐怕都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繁荣局面,这对于他们这些能够参与其中的幸运儿而言是一种真正的荣幸和快乐,“我们应当接着干下去!”他在空中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

阿尔方斯显然对他的表演十分满意,他拍了拍杜?瓦利埃先生的肩膀,这令后者受宠若惊,如同土耳其苏丹后宫一位失宠多时的嫔妃重新又得到了君王的恩眷。“如今的繁荣只不过是开胃菜,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等到《金融现代化法案》通过以后,我们势必将会迎来一个普遍繁荣的新时代!”

“那么您觉得这份法案的前景如何?”另一位投机商试探着问道,“我听说它在议会里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这个问题我让巴罗瓦部长来回答您,”阿尔方斯突然点了吕西安的名字,“我们的财政部长先生一直把大量的热情都倾注在了这个项目当中,我想他一定会告诉您,对于他而言,在这个问题上失败是绝对不可接受的,是不是?”他给吕西安投来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在燃烧,他生硬地咽了一下口水,“是的。”

“如今我们遇到的只是暂时性的困难而已,”他听到自己说道,“一些议会里的顽固派试图阻挠,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小,所以显得似乎是声势浩大……但我想,只要我们能坚持下去,那么到了最后这些家伙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说得好!”杜?瓦利埃先生大声附和道,“这些天天把‘人民’,‘民族’和‘法兰西’挂在嘴上的家伙只会放空炮,媒体也跟着他们瞎嚷嚷!我就不明白了,《金融现代化法案》这样好的政策,上利国家,下利百姓,这天大的好事,为什么就是推行不下去呢?如今我算明白了,就是这些百无一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讨厌鬼从中做梗!”

“是啊,共和国给了人民普选权,人民却选出来这样一号议会。”另一位银行家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有的事情真不能让大众插手――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来置喙这一类复杂的问题,议会制度被高估了。”

“这可是你们男人的问题,赖不到我们女人身上,毕竟我们还没有选举权呢。”杜?瓦利埃夫人挽着一个年轻人的胳膊走了上来,那年轻人扶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就好像她是什么脆弱的希腊陶器。吕西安不禁怀疑,这是否就是杜?瓦利埃夫人在失去梅朗雄先生之后给自己找来的替代品。

“我相信如果让您来选择内阁和议会,那么法兰西一定会国泰民安。”阿尔方斯笑着回应道,他的目光并没有在杜?瓦利埃夫人的身上停留太久,而是很快落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上,“这位先生有些眼生,您不向我们介绍一下吗?”

“这一位?”杜?瓦利埃夫人僵了一下,“啊……这是我的一位保护人,安东尼?菲利克斯先生,今年刚从索邦大学毕业……安东尼,这位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著名的银行家。”

阿尔方斯主动伸出手来,和那个年轻人握了握,“索邦大学?您是学什么的?”他打量着那个年轻人,就如同他之前打量吕西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