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部长阁下。”吕西安打开车门时,走上前来迎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子,他朝吕西安伸出干瘦的手,脸上带着假笑,仿佛那张脸是蜡做的一般,“我是本部的常任秘书长尼古拉斯?勒梅尔,请允许我代表全体职员恭贺您荣升新职。”

“谢谢您,勒梅尔先生。”吕西安矜持地握了握那只蜡黄色的小手,然后是那些职员们,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一群面无表情的人偶。他耐着性子和每一个人握手,朝他们露出笑容,就像是在他参加过的那些竞选集会上向选民致意。

握了不知道多少次手之后,他终于被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间豪华的厅堂,一面墙上的三个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杜伊勒里花园,如果部长有兴趣朝外看,那么他抬起眼睛就能看到花园当中橡树的绿色冠冕。屋子里的家具之前全都是属于王室的,写字台上的扶手椅靠背上印着旧王朝的鸢尾花纹章,以及一个象征着路易十四国王的太阳纹饰。淡淡的木头香气混杂着公文纸张和印刷油墨的味道,这正是政府部门大楼里常见的气味――有人曾经把它形容为权力的气味。

“现在,如果阁下乐意的话,”勒梅尔先生说,“或许我们可以简单地交接一下部里的工作?另外我们可以规划一下您的工作安排,例如说您要制定的财政政策?”

“明天吧,”吕西安看了看壁炉上的时钟,“现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杜布瓦先生单独谈谈。”

“啊,当然,我们就是为您服务的,部长先生。”勒梅尔先生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但如果是和本部门的公务有关的事宜,或许我可以留下,您知道的,提供一些建议,毕竟二位刚刚上任,对本部门的事情还不是那么熟悉――”

“是一点私事,”吕西安打断了他,“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今天有点累了,我们明天再谈公事,可以吗?”

“当然,当然!”小矮子脸上的笑容还维持着,但显然僵硬了不少,都有些滑稽了,“如果二位有任何需求,我随时愿意为你们效劳。”

“您为什么把他赶走?”当勒梅尔先生离开之后,夏尔在吕西安对面坐下,“如果您要制定什么政策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帮忙看看呢?这些部里的职员们比政客们可是专业太多了。”

“我用不着让他来帮我制定政策,”吕西安冷笑了一声,“因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已经帮我把要做的事情安排好了。”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金融现代化法案》的稿子,把它沿着桌面朝夏尔滑了过去,“读读吧。”

夏尔拿起那份文件,“《金融现代化法案》?这是他要您推进的?”

吕西安点点头。

夏尔翻过封面,开始阅读,吕西安毫不意外地注意到新闻记者脸上的表情随着每一次翻页而变得越来越凝重。

终于,夏尔读到了最后一页,他将那份文件合上,重新放在桌面上,动作当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写出这份文件的人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疯子,要么二者都是。”

“您对这东西怎么看?”吕西安指了指文件,“您在政治上比我有经验,我很需要您的一点建议。”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财政和货币就是它的气管,而如果一个人的手指头掐住了国家的气管,那么他就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倘若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让这份法案通过,那么他就是法兰西真正的幕后掌控者,所有的银行家,工业家和商人都只能向他屈膝,随着他的指挥棒跳舞。”

“这也就意味着,除了伊伦伯格家以外,所有的势力都会反对这项法案,而我估计反对最为激烈的会是其他银行家――毕竟矛盾最激烈的还是同行嘛。如今伊伦伯格银行虽说势力最大,可毕竟还有罗斯柴尔德夫人和她的党徒与之分庭抗礼,那位夫人一定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阻挠这东西。”

“工商业界也不会支持,他们的经营与货币政策有着莫大的关系,而阿尔方斯却要剥夺他们对此的发言权;财政部的这些公务员们也不会高兴,毕竟这份法案也会把财政部对法兰西银行的影响力彻底瓦解;议会恐怕也不想要一个完全独立的中央银行;左派会指责阿尔方斯要把法兰西银行变成一个为金融家服务的工具,完全不顾人民的利益;右派则会说这是犹太人要统治世界的阴谋――总之,除了伊伦伯格一家,没人会支持这项法案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吕西安叹了一口气,“但是他对此――非常坚持。”

“为什么?”夏尔问道,“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贸然采取这样激进的做法。”

“因为他急于控制法兰西银行,”吕西安咬了咬下嘴唇,“他想要印刷更多的货币。”

“可是法郎的价值是和黄金挂钩的呀,1876年政府规定一法郎等于0.29克的黄金,他没有更多的黄金的话,就没办法印刷纸币――”夏尔突然睁大了眼睛,“――除非他要废除金本位制?我的天啊!这会引发法郎的信用问题的。”

“我知道您有个经济学的学位,您觉得如果他这样做了会发生什么?”吕西安急切地问,“如果法郎贬值了,对经济会有什么影响?”

夏尔沉吟了片刻,当他再次开口时,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目前主流的经济学家都认为,政府必须尽一切办法维持货币的价值稳定。”新闻记者谨慎地回答着部长的问题,“但也有一种观点认为,适当的通货膨胀能够对经济起到刺激作用,因此政府不妨有计划地增发纸币,只要把贬值的量维持在一个可接受的范围内――”

“可接受的范围指的是多少?”吕西安连忙问道。

“百分之十?”夏尔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清楚,但总归大致就是这个水平吧?”

“那如果货币贬值百分之七十呢?”

夏尔大笑起来,“您是在开玩笑吧?”

吕西安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他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就像是放了一晚上的猪油,而后惊恐之色代替了笑意,夏尔?杜布瓦面色惨白,如同蜡像。

“百分之七十?这里是法国,又不是海地!这种事情只有在中美洲那些种甘蔗的小岛共和国里才会发生!”新闻记者在自己的座椅上发抖,“这种恶性通货膨胀会毁灭经济,毁灭法郎在未来二十年里的一切信用!钞票会变为废纸,人们会在它们被拒收之前尽力把所有的法郎抛出去,这不仅仅是经济上的问题!这会导致整个社会的总崩溃的!”

“就像是当年的密西西比泡沫一样。”

“或许比那更严重,”夏尔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果革命爆发,我们就完了――您,我,阿尔方斯,我们都会遗臭万年,别说什么前途,保住命都算万幸。恐怕对于我们两个最好的结局,就是搬家去伦敦写自己的回忆录,用‘我是如何毁灭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作为标题,这样或许能多赚一点润笔费。”

“我想这样的一本书一定能大卖的。”吕西安苦笑了一下,“对于这份法案,恐怕我得说,他的态度很坚决。”

“那我觉得现在就到了我们给自己找出路的时候了。”夏尔的声音很低,几乎难以察觉,“您不想为这样的疯狂陪葬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部肌肉痉挛了几下,“我――嗯――”

“您有把柄在他手上。”夏尔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增发货币?他要用那些资金做什么?”

吕西安像是醉酒的人试图让自己清醒那样,用力甩了甩脑袋,“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怀疑您需要的不止是时间而已,”夏尔搓了搓手,“那您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先把这项法案呈交给议会,看一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吕西安站起身来,背对着写字台走了几步,目光看着窗外的花园,看着天空中那银色的云彩,看着马车和行人沿着罗昂大街匆匆而过,他们都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如果反对的声音很激烈的话,或许阿尔方斯也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无论如何,这样做都能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这一点我不怀疑,”夏尔的喉结沿着喉咙上下滑动着,“可您要拿这些时间来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吕西安心想,“或许我有一个办法,但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您会帮我吗?”

“您不愿意告诉我这个办法是什么?您也不愿意告诉我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为什么要做这样疯狂的事情?”

“现在不行。”

夏尔?杜布瓦有一瞬间看起来似乎就要拒绝,但他最终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我现在会帮您――但我必须和您说清楚,这是一条非常危险的路,如果您在中途不改变方向的话,那么我是不会陪您走到最后的。”

暂时的同盟――这总比拒绝要好,“好吧,成交。”吕西安点了点头,“明天我把勒梅尔先生叫过来,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来做准备工作,您和他一起,我们在一周以后向议会提出草案。”

“我迫不及待的想看到那位先生的表情了。”夏尔干笑了一声,但一眼就看得出,他对这项工作毫无热情。他现在是个同盟者,但他值得信任吗?

第195章 物议沸腾

正如吕西安所预料到的那样,《金融现代化法案》甫一递交给国民议会审议,就如同在一锅热油里又倒进一大桶开水一般,刹那间就让全国舆论沸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