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和其他的部长们一起坐在观礼台上,而阿尔方斯由于没有官方的职务,只能坐在两排之后的位置。从观众们的视角,可以看到载着总统和沙皇夫妇的马车正在从掷弹兵和胸甲骑兵的方阵前面驶过。
为总统的马车开道的是穿着华丽军服的龙骑兵,这军服正是吕西安父亲所穿过的军服;而跟在龙骑兵身后的则是阿尔及利亚人骑兵团的成员,他们身披阿拉伯式的宽松白色披风,在沙漠当中贝都因人用这样的披风包裹着自己,让皮肤免于遭到阳光和沙尘的摧残。
在总统的马车后面,军队的元帅,将军和外国的武官们骑马跟随,当年他们的前辈也曾经这样跟随在皇帝的身后。至少在姿态上,军队对于共和国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这无疑证明了第三共和国如今正处在前所未有的稳定状态。
当总统的马车驶到观礼台下时,在内阁总理的带领之下,观众们全体起立向总统致敬,总统脱帽回礼,沙皇则回敬以军礼。观礼台下的人群也欢呼起来,这些桀骜不驯的巴黎人平日里骂骂咧咧,在酒馆和咖啡馆里开着政府的玩笑,此刻却都脱帽向总统致敬,这真是一种最为特别的问候!想必马车上的卡诺总统应当此刻也是心潮澎湃,找回了一点拿破仑皇帝当年曾经有过的感觉。
总统的马车停在观礼台前,两对夫妇走上观礼台,在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上就座。陆军的一位元帅走到台下,像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一样挺起胸,大声向总统问好,并请求卡诺总统命令分列式开始。
总统下达了命令,所有的士兵又高喊三声“法兰西万岁”,他们的声音在天空和土地之间回荡,如同火山喷发前地底传来的隆隆响声,这样的响声当中蕴含着多么雄伟的力量!十万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连绵不绝地朝检阅台走来,他们头顶上方飘扬着有着悠久历史的军旗,那是曾经在马伦戈,奥斯特里茨,耶拿,瓦格拉姆和博罗季诺战场上空漂洋过的光荣旗帜。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来自圣西尔军校的学员们,这些年轻人得到了观众热情的掌声。这些初出茅庐的青年,正是法兰西军队的未来,瞧瞧他们威武的步伐和娴熟的动作!这样的一支军队已经为下一场战争做好了准备,在那一场战争里,他们要把法兰西祖国失去的土地和荣耀一起夺回来!
跟在年轻的军校学员们身后的,是身穿蓝色军服,头上裹着红色丝巾的黑人军队,这些士兵们来自法兰西殖民帝国的各个角落,他们从自己的村庄里被带出来,并被要求为了一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法兰西祖国”而服役。瞧他们黝黑的胳膊,像乌木一样,多么显眼!这无疑是法兰西殖民事业活生生的纪念,这些“幸运”的家伙本来会在他们位于世界边缘的部落里度过毫无价值的一生,如今却有机会出尽风头,享受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巴黎市民的欢呼,并且和法国本土人一起见证这个共和国的伟大时刻,这对于他们而言,难道不是万分荣幸吗?当一个非洲人用自己蹩脚的法语高呼“共和国万岁”的时候,那些在报纸上语气含酸地说些批评当局的怪话的评论家们,难道不应当感到羞愧吗?
掷弹兵方队整齐划一地从观礼台前挪过,他们昂首挺胸,形象是如此的高大和神圣,这令观众们回忆起这只部队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的光荣表现。步兵和骑兵方阵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他们都配备了最新的装备和服装,在阳光下如同一块块正在燃烧的木炭,让每个心里热爱法兰西祖国的法国人心里都暖洋洋的。
这是多么精彩的一部大手笔剧作呀!当为阅兵拨款的提案被提交到国民议会时,一些左派的议员对这个巨大的数字颇有微词,如今这些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们还有什么话可讲吗?正如在议会为本次阅兵辩护的吕西安?巴罗瓦部长所讲的那样,这次阅兵将让“被滑铁卢和色当的黑夜吞噬掉光芒的光荣之星再一次出现在天际,把光芒再一次洒在新时代的法兰西军队身上,让它再续一段传奇佳话”。在场边的观众们心中,仇恨和不满的感情如同阳光照耀下的露水一样蒸发了。听听这庄严的口号和激情澎湃的军乐,看看将士们坚定而又刚毅的神情,他们就会意识到,在法兰西民族的命运这个宏大命题的面前,他们个人的柴米油盐,所谓的政治分歧和阶级矛盾,都是多么渺小呀。
黑压压一片的炮兵方队,从1870年被普鲁士人的大炮化为废墟的圣克卢行宫的方向朝着观礼台走来。车轱辘声混杂着金属碰撞声,将观众们从对拿破仑时代荣光的回忆重新拉回到现实当中。那些加农炮通体黑色,铜质的配件在阳光下散发着危险的光泽;而用来牵拉炮车的辕马却都是纯白色的,看上去犹如古希腊神话里的天马珀加索斯,这截然不同的二者搭配在一起的图景真是让人印象深刻。跟在炮兵后面的是炮弹车,辎重车,还有样子古怪的野战厨房车,这些不起眼的装备,是法兰西光荣胜利史当中的无名英雄。
接下来就是本次阅兵的最后高潮――一万人的胸甲骑兵雄赳赳地朝着检阅台狂奔而来,从检阅台前飞驰而过,同时向台上的大人物们行了一个侧目礼。此情此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想起在滑铁卢战场上内伊元帅率领骑兵冲击英军方阵的勇敢行为,这可歌可泣的一幕被无数的文人墨客描绘过,多么虽败犹荣的一仗!巴罗瓦部长的这场华丽的戏剧,让最冷漠的人心中也燃起了对法兰西荣光的热情,如果在今天举行大选,那么政府毫无疑问将会获得绝对多数票。
“这场阅兵令皇太子殿下印象深刻。”在返回巴黎的路上,阿列克谢向吕西安用奉承的语气说道――刚才他不顾阿尔方斯的眼神,死皮赖脸地挤上了吕西安和阿尔方斯同乘的这辆车,“他希望我转告您,在今天之后,俄国内部恐怕不会再有人质疑法兰西作为一个盟友的价值了。”
“所以在今天以前是有人质疑的了?”阿尔方斯用指尖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在我们借给了你们那么多钱以后?这可真让人伤心。”
“坦白的说,在圣彼得堡的确有不少人担心,在我们来得及完成动员之前,德国人已经打进巴黎了。”阿列克谢坦承,“这也就是我想和二位说的――我国有意在巴黎证券交易所再发行四十亿法郎的债券。”
“又要借四十亿?”吕西安瞠目结舌,他看向阿尔方斯,银行家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上一期的俄国债券刚刚发行完不久。”阿尔方斯说。
“这一期的借款是为了我们两国共同的利益考量――我国的交通系统臃肿落后,尤其是铁路。”阿列克谢假笑了一下,“这笔钱主要将对我国的铁路系统进行修缮,同时在波兰以及乌克兰地区靠近德国和奥匈帝国边境的地方修建新的线路。您知道,一旦爆发战争,这些铁路对于我国的动员和军队部署会发挥巨大的作用,我们目前预计总动员需要花费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如果这些铁路完成,那么这个时间会被缩短到一个月――或许这两个月的时间差就能决定法兰西的存亡呢。”
吕西安有些不高兴了,“您不妨把话说的更清楚一些。”
“我的意思很清楚,您现在应当问问自己――法兰西能不能在没有盟友的情况下独自抵挡德国人三个月?”阿列克谢的语气像车下方的道路一样平坦,“如果您理智地思考这个问题,就会发现给我们贷款是符合我们两个国家利益的行为。”
“我觉得这就叫做敲诈。”吕西安不满地冷哼一声。
“这就叫做外交。”阿列克谢说,“您需要我们帮您的忙,您就得帮我们的忙,互利互惠嘛。”
吕西安看着阿尔方斯,“您觉得呢?”
阿尔方斯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是外交家,也不懂得军事,但是我知道这一点――上一次的俄国债券的销售非常乏力,最后我们几家银行不得不自掏腰包买下了最后的两亿法郎债券。”他的目光盯着阿列克谢,“市场不看好你们的债券,许多人都怀疑你们的偿债能力。”
“这可真奇怪,”阿列克谢吹了一声口哨,“俄罗斯帝国的信用受到质疑,而与此同时,那些真正可疑的银行家们却在市场上畅行无阻,你们的投资客们都瞎了眼吗?”
“如果您怀疑某个人或者某家银行,就去向证券交易委员会或者法兰西银行控告吧。”阿尔方斯目光似剑,“您的怀疑一定会被妥善处理的。”
“换句话说,由您来处理。”阿列克谢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由做事妥当的专业人士来处理。”阿尔方斯不耐烦地撕了撕手套,“先生,如果贵国政府一定要发行新债券的话,不妨去问问其他银行吧,我们伊伦伯格银行实在是无能为力。事实上,我建议你们去其他国家的小交易所试试运气,例如布鲁塞尔或是哥本哈根?或许那里还有一些脑子发热的傻子还相信俄罗斯帝国政府的偿债能力呢。”
阿尔方斯粗暴的拒绝彻底结束了谈话,在剩余的旅途当中,车上的三个人都一言不发。
在经历了漫长的一段旅途之后,马车停在了阿列克谢的旅馆前,俄国人冷淡地朝阿尔方斯点点头,又拍了拍吕西安的腰,拉开车门跳下马车,消失在旅馆大门后面。
吕西安轻轻将手放在外套的口袋上,摸到了阿列克谢塞进去的东西的轮廓――似乎是一张名片。
他将手重新放在膝盖上,“您刚才那样说,是出于生意上的考量,还是个人恩怨?”
“我的确不喜欢那个人,”阿尔方斯突然显得有些疲倦,“但我刚才说的也的确是实话:俄国人在巴黎发行了太多的债券,一些人认为俄国永远无法还清自己的债务,因此市场对于俄国债券的反应越来越冷淡。俄国人一贯要求替他们发行债券的代理人采用包销的方式,也就是说如果这些债券卖不出去,那么发行的银行就得自掏腰包把剩下来的债券买下来。或许在之前我还能接受,但在这个时候还要凑出这样一笔钱――”
他的话戛然而止,“总之,这笔生意我不想做,我觉得其他银行恐怕也是这样的看法。”
吕西安点了点头,他觉得刚才的这几句谈话可能让他阿尔方斯的财政状况有了关键性的理解。这个银行巨人从来都是力大无穷,但有史以来第一次,吕西安看到了这种力量的边界,他看到了巨人前方隐约可见的深渊。这个巨人能撑下去吗?他会如往常一样有惊无险地一跃而过,还是筋疲力尽地坠入深渊,就此万劫不复?
阿尔方斯将吕西安送回了家里,但与往常不同,他这次并没有留下。
“我要回银行去一下,”他向吕西安告别,“办公室里积攒了不少事情,我今天还有几个会议要开。”当银行家说这些话时,吕西安注意到了阿尔方斯眼底隐约浮现的青黑,他意识到阿尔方斯很疲倦――巨人力不从心了,这个念头令他几乎当场就要打一个哆嗦。
他目送着阿尔方斯的马车驶出前院,当大门关上后,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张阿列克谢的名片,名片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今晚八点 洛里昂酒店417房间 请一个人来。”
他将名片放在右手手心,稍微一用力,就把这张纸片揉成一团。
第190章 爱与恨
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炎热的空气依旧让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夏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整座城市都在出汗。
巴黎的夜晚总是灯红酒绿的,而在这个夏天,几十万前来参观世界博览会的游客涌入了城市,让这灯火辉煌的大都市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热闹。街道两边的咖啡馆,餐馆和酒馆里都挤满了人,连人行道上都摆上了临时加上的座位,身穿艳色服饰的妓女们穿梭其间,和顾客们暧昧地擦擦碰碰着。
这灼人的暑热进一步地撕下了往日里那些“衣冠楚楚”的文明人戴着的虚伪面纱,在这座堕落的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发情的猫,焦躁地试图抓住一切机会发泄一番自己的欲望。似乎每个人都有预感,某种大的事件将要发生了,可却没人说得出那个在前方等待着所有人的猛兽究竟是什么,为了缓解自己的恐惧感,人们更加地纵情于声色当中。
晚上八点,一辆平平无奇的出租马车停在了洛里昂酒店的门口,这是位于拉丁区的一家中档旅馆,如今里面住满了来自全欧洲的中产阶级观光客,这样的旅馆在巴黎足有数百家,因此洛里昂酒店的名头也并没有多么响亮。
一个年轻人下了马车,他冷淡地回应了门童的欢迎,给了那孩子几枚铜子将其打发走。而后他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注意他的目光之后方才走进大门,急匆匆地沿着楼梯走到四楼。
他敲了敲417房间的门,房门开了一下,年轻人走进房间,门立即关上了。
“我刚才还在猜您会不会来呢。”阿列克谢接过吕西安的帽子,将它挂在衣架上。
“说真的,我的确犹豫了一个下午。”吕西安曾想过不要赴约,但终究还是无法抗拒自己的好奇心,“您把事情弄的这么神秘,倒让我没办法拒绝了。”
他环顾这个不大的房间,这是一间即便在这家平平无奇的旅馆里也算不上最好的房间。屋子四面的墙壁原本是刷成白色的,但如今颜色已变为淡黄,如同放久之后变色的旧书页,其中一面墙上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户,对着大街。屋子里的家具都有了年头,所有的棱角早已经被岁月磨的光滑,花纹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地上的地板状况也不算好,长年累月的踩踏将它们变得坑坑洼洼;墙上挂着的几副水彩画想必也是低价买来的便宜货。对于几年前还囊中羞涩的吕西安而言,这样的旅馆还是他根本住不起的,可到了现在,他已经根本无法想象竟然有人能在这里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