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到大革命爆发之后,在旧制度下作为第一等级的教士们遭到了新政权的无情清算――1790年,革命政府没收了全部教会财产;1792年,革命政府强令所有教士必须向共和国宣誓效忠,大量不愿效忠的角色被驱逐或遭到处决;1793年,在雅各宾派恐怖统治的高潮期,罗伯斯庇尔将所有法兰西境内的教堂改为“理性圣殿”,并试图用他自己创立的一套“最高主宰崇拜”来代替天主教。
拿破仑上台以后,对天主教的态度有所软化,他重开了教堂,但并未恢复天主教的国教地位,在1801年法国与教皇国签署的《教务专约》当中,天主教被认为是“全国多数人民所信仰的宗教”,教会在法国的活动被重新合法化,但之前的教会财产不予发还。三年之后,在他的加冕典礼上,皇帝更是用自己为自己加冕的方式羞辱了教皇庇护七世,令天主教会颜面扫地。
从那以后,天主教会在法兰西的地位就随着政权更迭而起起伏伏,在复辟王朝或是第二帝国时代,教会如鱼得水;可等到共和国建立,他们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因此,纵观整个十九世纪,天主教会都是对共和制度最激烈的批判者,在不久前的布朗热狂潮当中,教会也积极参与布朗热将军的复辟事业,如今看来他们不得不面对政治投机失败的后果了。
“对教会表达敌意,能够打消共和派对您的疑虑,他们一贯视天主教会为眼中钉,只要您能削弱教会的影响,让教士们无法用他们的经书创造新一代的共和制度反对者,那么我觉得就连克列蒙梭也会为您欢呼的。”阿尔方斯说。
“有人会说这是犹太人的阴谋,而我是犹太人的走狗。”吕西安扫了一眼阿尔方斯。
“随他们怎么说吧,反正他们也不会给您投票的。”阿尔方斯一点也不在乎,“一个人如果不能给您投票,那么他对您的价值和一具死尸就没有任何区别。”
“好吧,那么我们是要推动一份教育改革法案?可是具体怎么做呢?”正如吕西安刚刚所说的那样,他刚刚上任,的确对行政事务一窍不通。
“我已经替您想好了,我们让儒勒?费里来草拟这份法案。”
吕西安只用了几秒钟就明白这的确是一步妙棋:儒勒?费里曾经在几年前担任过两次共和国总理,在他的任期内进行了大规模的教育改革,对天主教会重拳出击――禁止在所有公立学校开设宗教课程;禁止神职人员担任公立学校教师;政府拨出巨款资助官办的公立学校和师范学校,同时不再对教会学校进行拨款。这位强硬的共和派一生都致力于解除教会对于教育的影响,只要吕西安向他提出邀请,他一定会立即加入的。
但吕西安心里依旧有些疑虑,“他的立场会不会……太过激进了一点?天主教会一定会激烈反抗的。”
“而您就可以从中斡旋,用费里吓唬教会,用教会来堵费里的嘴。”阿尔方斯突然压低声音,“您应当知道,这里面有不少油水可捞――天主教会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他们‘赞助’起政治家来还是非常慷慨的。”
吕西安咳嗽了几声,“那您帮我联络一下费里先生吧。”
“他明天会来您的办公室。”阿尔方斯说,“请原谅,我在来见您之前已经和他打好了招呼。”
吕西安咬了咬嘴唇,他如今是部长了,可这个混蛋却依旧把他当成是任意摆弄的傀儡。“您知道部里的其他人给您起了什么外号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猜您马上就要告诉我了?”
“他们管您叫‘另一位部长’。”
“是这样吗?”阿尔方斯轻描淡写地说,“那么这个外号让您感到困扰了吗?或者让您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
“都没有。”吕西安摇了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阿尔方斯满意地“嗯”了一声,他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我晚上去您府上吃晚饭。”
当阿尔方斯走后,吕西安重新陷在了他办公桌后面的扶手椅当中,在他身后,目光炯炯的红衣主教黎塞留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他看向宽大的办公室对面的红木门,在门外的候见室里,将近二十个人正蜷缩在椅子上,连大气也不敢出,渴望着办公室里的部长能够从百忙当中抽出几分钟来接见他们一下――三年之前,他就像那些人一样坐在外面,如今他已经成为这一切的主人了,这个念头一下子驱散了饭后的疲倦感,他深吸了一口气,自我陶醉于这权力编织的幻梦当中。
他轻轻抚摸着椅子的扶手,这把椅子并不宽大,他想,因而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人来和他分享。
第174章 《政教分离法》
前任总理儒勒?弗朗索瓦?卡米耶?费里出身于孚日山区的一个小商人家族,这个地区的居民素来不以幽默风趣著称,通常情况下,他们都像构筑这些山脉的花岗岩一样冷峻而坚硬。费里先生作为这些人当中的一员继承了这种严肃又阴郁的气质,而他在法学院接触的那些启蒙思想也让他树立了对于“进步”的坚定信仰。
吕西安坐在办公桌后面翻阅手中的文件,同时用余光打量着对面这个曾经担任过两任总理的人物。儒勒?费里有着光秃秃的大脑门,脑门下面是一张长脸和犹太人式的大鼻子――奇怪的是阿尔方斯身为犹太人却没有这样的鼻子――两颊分别留着一把长长的髯须,这两把形状怪异的胡须以八字形朝着两侧延展,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海象。
这样的形象并不算讨喜,但吕西安丝毫不敢因此就轻看对方:费里在四年前刚刚结束自己的第二个总理任期,两任加起来,费里先生一共在总理的位子上坐了三年多,这样的长寿内阁在第三共和国并不算长的历史当中十分罕见。
前年年底,当时的总统儒勒?格雷维因为“勋章丑闻”辞职时,费里也曾经参与过总统职位的争夺,但由于缺乏激进派的支持不得不退出,转而支持萨迪?卡诺成为总统。他一贯是布朗热将军的反对者,同时作为现任总统的政治盟友,能量依旧不容小觑――据说总统正在考虑推举他成为参议院的议长。这样一位政界的元老,吕西安不得不小心应付。
“看得出来,您对这间办公室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费里先生突然打破了沉默,“那幅画是真的吗?”他指了指壁炉上那幅布歇画的风景画。
“那是我从家里运来的。”虽说是文化部,可部里库房当中的那些艺术品都是些毫无档次的假货,吕西安不得不用一些自己收藏的真画来提升一下这个办公室的品味。
“真是有派头,当年我在这里办公的时候可没心思做什么布置。”
“啊,我忘记了,这里也曾经是您的办公室。”吕西安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面上,文件自动合上了,“您当年做总理的时候,自己兼任了文化,教育与宗教部长的职务。”作为孔多塞的忠实信徒,费里把教育改革当作了他毕生的追求,在他的整个总理任期里,他都将“建立一个没有上帝,没有国王的社会”作为自己施政的第一要务,为此他甚至以总理身份亲自来文教部门办公。
“那时候我们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费里先生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淡淡的怀念,“这间办公室里堆满了文件,我就在文件堆里接待各种客人……那时候部里的职员们也有不少理想主义者,他们拿着微薄的工资,每天和我一样工作十几个小时,只为了完成一点有意义的改革――这样的人我看现在这座楼里可不多了。”
“我想每一任部长都有自己的工作方法。”吕西安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用手轻轻抚平那份文件封面上的褶皱――那封面上用简洁的字体印着黑色的大标题:《政教分离法》。
“当然了,您如今是部长了。”费里先生刻意的将“部长”这个词念得很重。
他不喜欢我,吕西安心想――这是理所应当的。儒勒?费里三十多年前就是坚定的共和派,在刚刚过去的布朗热风波当中也一直坚定的站在布朗热将军的对立面,他怎么可能对吕西安这样的投机者有一点好感呢?若不是这位老先生一直以来对教育改革都有着超人的热情,他恐怕今天绝不会登吕西安?巴罗瓦的门。
“我看您已经读完了我的改革草案,那么我想要听听您的看法。”
“您不觉得这样的法案……有些太过大胆了吗?”吕西安试探地问道,他重新翻开文件,找到自己刚才用红色铅笔划线的几个地方,“您打算关闭全国所有的四千五百座教会学校,将所有学生纳入公立学校;将义务教育的年限从6到13岁延长至18岁;禁止任何宗教团体在法国进行教育活动;不允许修士在所有教育机构里任职――甚至包括大学!”
“我们要用书本和利剑维护共和国,教士们应当成为共和国手握教鞭的骑士。”费里先生抬起头,冷冰冰地看着吕西安,“一旦所有的法国青年都能够接受免费的世俗化义务教育,那么等这样的新一代人成长起来之后,我们就永远不必担心陈腐的旧势力会卷土重来了。”
“那不允许修士从事教育的话,神学院该怎样办学呢?”
“共和国里需要神学院吗?如果有人想要学习神学,他们就去罗马好了,我相信梵蒂冈会有很多好的神学教师。”费里耸了耸肩膀,“但不能在这里,不能在法兰西共和国的小学,中学或是大学里。”
“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站在您和您朋友的自由主义立场上,国家对教育界这样的干涉也算得上是暴政了――尤其是干涉大学,这是从未有过的行为。”吕西安几乎可以预料到这样一份法律将引发怎样的剧烈反弹了。
“也许是吧,但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这种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
可我不想做那个人啊,吕西安心想。他推动这个改革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些声望,巩固一下自己“共和派”的新形象,他可从没想过真的要做成什么事情――他只是想让选民们觉得他在做事罢了。
“您考虑过这些政策的成本吗?”他换了一个角度,“这会给我们的财政带来巨大的压力――”
“我估算过了,”费里打断了他的质疑,“按照今年的预算总额来计算的话,我们需要把教育经费占财政总预算的比例提升到百分之五――您不需要查了,如今是百分之三。”
吕西安有些尴尬地收回打算去翻文件的右手,“您知道如今的财政赤字……”
“相比各个部门的浪费以及各级官员和政客中饱私囊,私相授受的金额,这实在是一笔很小的支出了。”费里先生毫不客气,“举个例子,您的朋友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只要从他的利润里拿出一小部分,就能够给全法国的小学生提供免费的午餐――而这件事情我在国民议会推动了好几年也没有进展。”
“我不是财政部长。”
“那您为什么要替他操心呢?无论他从什么地方弄来钱,只要这些钱能够用来投资教育就好。法兰西已经在这个工业化的时代里落后了,我们的政府必须像其他国家一样重视现代的科学和文化――就像德国一样!我一直在对所有人说,德国人的小学教师才是他们打赢1870年战争的最大功臣,法兰西并不是失败在色当的战场上,而是失败在小学的课堂上。”
“我不否认您说的有些道理,”吕西安将手里的文件接着朝后翻,“可是您的这份法案里的很多东西,和教育完全扯不上关系――比方说这些:宗教为私人领域的个人活动,教会同样受到民法约束;共和国保护信仰自由;政府接管全部教会财产,神父和主教不再享受政府对公务人员的津贴――”
“我不觉得用共和国的资金给共和国的敌人发津贴是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