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只是在做戏的话,”阿尔方斯坐在床边,用手撩起吕西安的一缕头发,“那么他的演技可真是出神入化。”

“或许他只是出于荣誉的逼迫而不得不和我决斗呢?”吕西安一把抓住阿尔方斯的手,如同落水者紧紧抓住抛给他的缆绳,“或许他并不想杀死我?”

阿尔方斯抿了抿嘴,“如果您这样认为的话,那么我只能说这种可能性也存在……不然这样如何?您明早去决斗场,当裁判命令你们开火的时候,你就举起手枪,对空开枪――就像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所做的那样。”

“对空开枪?”

“是啊,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既保全了自己的荣誉,又不至于伤害到对方。”阿尔方斯耸耸肩,“如果他并不想杀死你的话,他就会这样做的。”

“可如果我对空开枪了,他却没有这样做,那该怎么办?”

“那有什么关系?”阿尔方斯眨了眨眼,“您看,无论您是对他开枪还是不对他开枪,他若是开枪打您的话,命中率不都是一样的吗?您不想伤害他,那就别对他开枪呀,反正这也不会影响到您的命运。”

“可是――”

“可是您又咽不下这口气,是不是?若是您不打他而他打中了您,那您不就白吃了一颗子弹,我说的对吧?”阿尔方斯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单词都像是重锤一般砸着吕西安的胸口,“如果您要死的话,那么最好他还是和您一起死的好,您是这么想的吧?”

“真是――真是卑劣之极!”吕西安抓起床上的枕头,朝着阿尔方斯用力扔过去,“您竟敢这么想我!”

阿尔方斯笑呵呵地在空中接住枕头,“您这样生气,是因为我说错了,还是因为我说对了?您究竟生的是我的气,还是您自己的气?”

“滚出去!”吕西安气的发抖,“我不想见到您了。”

“这样吗?”阿尔方斯站起身来,整理了几下外套的下摆,“好吧,我本来打算下午带您练一练枪法,但如果您不需要的话,我不妨去布洛涅森林兜风……今天的天气可不错。”

他说着就朝门口走去。

“不!”吕西安连忙喊道,“我不是――我是说――”

阿尔方斯停住脚步,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对不起,我没有太听明白――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吕西安咬住嘴唇,冷静点,他对自己说。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带着我练练枪法。我知道您是专家。”

“既然您需要的话,那么我今天余下的时间就是您的了。”阿尔方斯拍了拍手,“把您的早餐吃完,我们就出发。”

吕西安用最快的速度将盘子里的东西吞下肚子,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坐上了阿尔方斯的马车。马车拉着他们驶出了市区,来到了布洛涅森林的深处,吕西安认出来了他们的目的地――他知道巴拿马运河公司的秘密的那一晚,阿尔方斯把他召唤来的别墅。

阿尔方斯带着吕西安沿着别墅书房里的一道暗梯下到了地下室里,这间地下室的天花板上装着电灯,里面布置好了击剑用的假人和射击用的铁靶子。靠墙的架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开刃的重剑;细长的刺剑;黄金刀把的马刀;大马士革钢打造的匕首;带钉刺的战锤;维京战士用的斧子;殖民地人用的马枪;德国产的猎枪;法国军队的制式步枪;从枪栓上子弹的单发手枪和美国西部人常挎在腰间的左轮手枪。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装备齐全的武器库,如果阿尔方斯此刻从房间的角落拉出来一门步兵炮,吕西安恐怕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阿尔方斯从武器架上拿下来一对手枪,那手枪的表面泛着黑色的冷光,让人本能地感到危险。他给一只手枪装上子弹,递给吕西安,“这就是明天决斗用的那种枪。”

而后他从靶子的位置朝房间的另一头走了三十步,跺了跺脚,“站到这里来。”

吕西安听话地站到阿尔方斯指示的位置,他看着对面人形的靶子,那靶子的心脏位置画着一个小点,四周则是一组同心圆的白环。

阿尔方斯看了看靶子,“稍等一下。”他上了楼,过了没多久又带了一份报纸下来,他从报纸上撕了一块,粘在靶子的头部位置,“我觉得这样会逼真一点。”

他走到一边,吕西安看到了他贴在靶子上的东西――一张德?拉罗舍尔伯爵印在报纸上的照片。

我的天,他心情沮丧地想,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局面里来?

“准备好了吗?那么现在,听我的命令,我喊‘放’的时候,您就对着那边的‘朋友’开枪。”阿尔方斯命令道。

吕西安点了点头。

“预备!”阿尔方斯举起手,“一――二――三,开火!”

吕西安机械地抬起胳膊,用准星尽量对准靶子的中间位置,扣下扳机,手枪在他的手中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白烟从枪口喷出来,随即刺鼻的火药气味就飘到了他的鼻头。

阿尔方斯眯起眼睛看了看靶子,“还不错,您打中了他的肝脏――倘若这是真实的决斗的话。”

吕西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咕哝,他想象着德?拉罗舍尔伯爵倒在地上,用手捂着破裂的肝脏,鲜血从伤口里冒出来,染红衬衣,像露珠一样粘在地上的青草上。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胳膊变得更加无力了。

“我们接着来练。”阿尔方斯将另一只手枪递给吕西安,刚才吕西安开枪时,他已经给这一把手枪也装好了子弹,“还是按照刚才的那样打,别紧张,放松,您紧绷的就像是一张拉紧的弓似的。”

吕西安按照同样的动作又放了一次,这一次子弹有些偏移,打在了靶子边上的位置。

“这一次您打断了他的肋骨,但是不算严重,他在床上躺一个月就能痊愈。”阿尔方斯再次点评。

那就太好了,吕西安心想,上帝保佑,明天让我和他都打出这样的一枪,不,最好还是都打不中。

“接着打。”阿尔方斯又把装好子弹的手枪递给他,“我们一直打到吃晚饭的时候。”

吕西安一枪又一枪地放着,对面的靶子上被打出了蜂窝一般的弹孔,如果那是一个真人的话,想必已经变成一滩肉泥了吧?如今已经是十九世纪了,为什么决斗这样野蛮的行为还没有被禁止呢?德?拉罗舍尔伯爵想要证明什么呢?无论他杀死吕西安,还是被吕西安杀死,也不会改变保王党完蛋的事实,就如同塔列朗在1830年七月革命时所说的那样――“波旁王朝这根枯枝气数已尽”,奥尔良王朝如今也是同理。若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只是想要为王朝殉葬,那他大可以自己了结自己呀!吕西安可不想和他一起为王室陪葬,也不想要沾上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鲜血――这会让他做一辈子的噩梦的。

当阿尔方斯终于喊停的时候,整间地下室里已经被刺鼻的烟气充满了,火药燃烧时候冒出来的辛辣烟气,让这里闻上去简直像是激战正酣的滑铁卢战场。

他们回到一楼,去餐厅吃晚饭,吕西安机械地用叉子往自己的嘴里送着食物,他根本没有吃出来食物的味道,而且他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接着练吗?”当他们吃完晚饭后,吕西安向阿尔方斯问道。

“不,不练了,在我看来您练习的已经够了。您累了一整天,再练会让您的胳膊酸痛,对明天的决斗反倒不利。”阿尔方斯说,“我们现在有另一件事要做――坐马车出去兜风。”

吕西安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们要坐敞篷马车在城里绕一圈,您要表现的若无其事,这样人们才会认为您一点都不害怕。政治家的每时每刻都与政治有关,即便是决斗,也要起到最好的宣传效果。”

“如果我明天死了,恐怕今晚就白宣传了。”

“这倒是,”阿尔方斯承认,“不过如果您活下来了,这会给您加分不少。”

“我觉得这种做法幼稚至极。”

“人类本就幼稚至极。”阿尔方斯说道,“不但幼稚,而且浅薄无聊,愚夫愚妇就喜欢这种戏剧性的东西,而您需要他们的选票――这是他们身上对您唯一还有点价值的东西了。”

他们穿上外套,出门坐上了一辆由两匹白马拉着的四轮敞篷马车,马车上的所有金属件都刚刚抛过光,直接用来做婚礼的花车都足够体面了。他们两个人像是来巴黎访问的外国君主一般,坐着马车把城里人最多的几条主干道巡游了一番,而路上的行人也正如阿尔方斯所说的那样向吕西安欢呼,似乎他们真的觉得他很勇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