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银行家而言,他的信誉就是他物质上和精神上的整个生命,我的信誉已经动摇了,那么我的客户们就会对我心存疑虑,您想一想,如果伊伦伯格银行觉得我靠不住,他们还会让我充当他们的经纪人吗?他们会把我们像一袋垃圾一样扔出去,向我们关上大门,到那时候,您觉得我们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您是想说您会破产吧。”安妮小姐平静地说道,她听上去完全是在叙述一个事实,毫无感情的波动。
“我不愿意说出这个词来,毕竟做我们这一行的人都有些迷信,生怕自己不经意间就走了霉运。”杜?瓦利埃轻轻敲了敲扶手,“但您说的没错,我们现在是一艘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的大船,海浪正把我们向前方的礁石推去,一旦我们撞上去,大家都要粉身碎骨,而现在,只有您能让我们大家躲过这行将到来的灾难。”
“您未免太高看我了。”
“您远远比您想象的更加重要,”杜?瓦利埃接着说,“我已经做好了打算――您和阿德莱德这两对新人,在今年秋天或者初冬会合并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这场婚礼将成为整个巴黎的谈资,它会彻底打消任何对我如今生意状况的质疑。而且盖拉尔先生已经同意把您的嫁妆交给我来经营,这表明了他很有诚意。”他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您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和他结婚就行了,这是我对您唯一的请求。”
安妮小姐脸上轻蔑的神色更加明显了,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言不发。
“您为什么不说话啊?”杜?瓦利埃有些不耐烦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我同意’就挺不错的,您要知道,这不单单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我们大家,为了您的幸福!难道您想要失去财产,失去现在的地位吗?”
“说实话,对此我并不感到多么在意。”安妮小姐将自己的腰板挺得笔直,她从来没有表现的像现在这样高傲,“我不否认您的财富给了我舒适的生活,但一枚硬币总有两面,它同时也束缚了我,把我困在一个镀金的笼子里。若是失去财产能让我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能让我真正去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假装在生活,那也不是一件坏事。”
杜?瓦利埃脸上戴着的那副虚伪的面具终于裂成了碎片,他满脸惊愕之色,仿佛自己的女儿突然在他的面前突然变成了某个他从未见过的新物种。从他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完全不能理解安妮的想法,他们两个之间的差别比起人类和猩猩之间的差别,恐怕也小不了多少了。
他用力地吸了几口气,破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上方,压的他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或许您不在乎这些,可您难道不为您的母亲想想吗?”投机商并没有继续坚持,而是转换了谈话的角度,“她出身名门世家,纡尊降贵地嫁给我,还不就是为了舒适的生活以及优越的地位吗?若是没有了这些东西,您要她怎么办呢?还有您的妹妹,她如今昏了头,梅朗雄那个家伙看上的是她的钱,若是没了钱,他抛弃她的速度会比塔列朗抛弃拿破仑还快……我理解您不在乎我,我也不求您为我考虑,但您至少也该为她们想想吧。”
安妮小姐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神色严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您有把握靠一场婚礼就能够恢复自己的信誉?”
“我确信如此。”看到自己的女儿态度终于松动,杜?瓦利埃连忙趁热打铁,“这对您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您对自由十分看重,我想盖拉尔先生也会尊重您的自由,当然是建立在您尊重他的自由的前提下。”
他站起身来,向女儿伸出手,“我能得到一个‘同意’的答复吗?”
安妮小姐将椅子往后一推,同样站起身来,但却避开了父亲伸出来的那只手,“如果您要的只是一场婚礼的话,那么我可以嫁给盖拉尔先生。”
“好极了!”杜?瓦利埃用尽可能自然的动作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那么我现在去叫盖拉尔先生过来。”
“不,不必了。”安妮小姐摇了摇头,“您和他通知一下就好了,毕竟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交易。”
她说完,就提起裙摆,掉头走出了房间,吕西安听到杜?瓦利埃先生在原地用力地跺了一下脚。
几分钟以后,杜?瓦利埃先生的脚步声也从房间里消失不见了。吕西安这时候才在沙发上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番已经僵直了的肌肉。
“您还好吧?”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神色有些古怪。
“我为什么会不好?”吕西安奇怪地看了伯爵一眼,过了片刻,他反应过来,随即就笑了起来,“您不会以为我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我还以为您会对他抱有某种期待,”伯爵有些抱歉地微笑了一下,“男人们总会对他们的父亲抱有某种期待,不是吗?至少是在童年或是青年的时候。”
“我之前并不确定我是不是他的孩子。”吕西安说,“或许我心底里确定,但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直到几天前我见到了一个孩子。”
“那天在马车上坐在您怀里的那个?”伯爵回忆了一下,“你们两个长得的确很像。”
“那孩子让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我那时候总希望若是我的父亲还活着就好了。”吕西安心里有些惆怅,如今他知道了,他的生身父亲那时候的确还活着,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时候的杜?瓦利埃春风得意,他绝不会认下一个和自己战友的遗孀生下来的私生子,那会让他身败名裂的。
“我的父亲倒是一直活的很好,”德?拉罗舍尔伯爵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但您看,我比您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我们又多了一个共同之处:我们的生身父亲都是个该死的混蛋。”吕西安摊开手,做了个鬼脸,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您什么时候回巴黎去?”吕西安问道,“我想这场乡间的度假该结束啦,这里的气氛这样尴尬,其他人如果识趣的话就会在这一两天里告辞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毕竟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伯爵无所谓地说道。
“您不是说您是来清点这里的产业的?”
“那只是个借口,这里就是些地产,没什么可清点的。”伯爵脸上泛起一点淡淡的红晕,“我是听说您来了这里……”
“那我真是受宠若惊。”吕西安冲他眨了眨眼睛,伯爵的脸变得更红了,“不过也好,我想我们也是时候要回到巴黎去了,毕竟夏天已经要结束了。”他叹了一口气,回到巴黎,就意味着从一场美梦里醒过来,重新投入到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虚伪生活里去,他并不喜欢那种生活,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样的环境当中,他变得越来越如鱼得水了。
“现在安妮?杜?瓦利埃已经有了良配,那么我猜您是要娶爱洛伊斯?伊伦伯格小姐了?”伯爵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道,但吕西安感觉这位绅士并没有他试图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他甚至觉得伯爵已经想要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您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吕西安不觉得伊伦伯格家会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就放出风声来,但阿尔方斯这个人并不能以常理度之,也难说他是不是想要来一出先斩后奏的把戏来促使吕西安做出决定呢?
“大家都看得出来,伊伦伯格一家对您另眼相待。而那位小姐是社交界王冠上的钻石,她的巨额财产晃的追求者们睁不开眼睛,据说连几位亲王都对她很感兴趣呢,自然了,大家都关注她的动态。”
“那您怎么想呢?”吕西安咧嘴而笑,“您希望我成为那家人的女婿吗?”
“这不是我该说的,”伯爵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
“那如果我非要您说呢?”
伯爵沉默了一下,”若是您一定要听我的意见的话……我知道您总会找个妻子,如果您想要娶伊伦伯格小姐的话,我可以理解……”
“但是?”
“但是我又止不住地去想,若是您娶的不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妹妹就好了。”伯爵叹了一口气,“我甚至在想,如果我也有个妹妹的话……”
“这事情还没定呢,”吕西安连忙打断对方,“而且爱洛伊斯?伊伦伯格小姐已经告诉过我,如果我们结婚的话,这桩婚姻也不过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安排罢了。”
“所有的婚姻不都是这样吗?”伯爵反问道,“这世上有几个人是为了爱情结婚的呢?”
“阿德莱德?杜?瓦利埃小姐或许是为了爱情吧,至少她现在是这么想的。”吕西安叹了口气,阿德莱德总有一天会意识到梅朗雄先生所谓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婚姻与一切都息息相关,唯独与爱情无关,阿德莱德小姐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到那时候恐怕已经为时已晚。
“我们去外面转转吧。”注意到了吕西的安语气变得低落,德?拉罗舍尔伯爵提议道,“一直呆在这里也不好,万一杜?瓦利埃先生回来看到了我们,他一定会猜出我们听到了他刚才的那两场对话的,那样可就太尴尬了。”
吕西安和德?拉罗舍尔从图书室溜了出去,别墅里静悄悄的,走廊和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影,连仆人们都不见了。他们走出了别墅的大门,沿着吕西安之前那天晚上走过的路散步,一路走到他涉水的河边才折返回来,而当他们回到别墅之后,就进入了吕西安的房间里呆着以避免尴尬。其余的客人们显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像是一群冬眠的熊,缩进了自己藏身的岩洞里。
大家直到晚餐时分,才在餐桌上再次碰面,而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拘谨。杜?瓦利埃夫人脸上被丈夫打出来的红肿已经消褪了下去,但她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睛也肿的厉害;她的丈夫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当他走进餐厅时,闻起来就像一部蒸汽机车刚刚驶入了车站似的。
当仆人们开始给客人们倒酒时,瓦朗坦一家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主人,他们有些意外的急事,不得不在这两天就回巴黎去;德?瓦尔特内伯爵也表示自己要走,他甚至都没有给出什么理由,只是用一句“突然有事”搪塞了过去;德?塞弗尔伯爵夫妇则一直埋头吃饭,丝毫不提走的事情,想必妹夫家的这出好戏他们还没有看够呢。至于即将加入这个家庭的盖拉尔先生,他同样沉默寡言,吃饭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刀叉,不但不看自己的岳父岳母,连未来的新娘也得不到他的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