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拥挤不堪的客厅,那些黑色的晚礼服,轻柔的丝绸,半透明的紧身衣挤满了被电灯照亮的房间,花瓶里的花因为屋子里的温暖空气而盛开着,向外吐露出甜腻腻的香气,这是欲望的味道,与这狂欢节一般的气氛正好相配。人人的眼中都闪烁着欲望的火苗,而燃料就是一张张的法郎钞票。

这个共和国比之前的几个王朝更加纸醉金迷,在过去的十年里,金子像雨水一样,被从空中抛洒下来,人们伸出手将它们接在手里,像打雪仗一样互相抛洒着玩乐。巴黎被欲望的火焰照亮,又在花天酒地当中醉死过去,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社会的根基早已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正逐渐变形,风化,直至崩塌。

在大舞厅里,舞会已经进行了几个小时,人们随着铜管乐器的清脆音符没完没了地跳着,随着小提琴的旋律摇摆着身体,一对对的舞伴,如同一艘艘小船,在洪流中飘荡着,从大厅的一端迈着舞步,朝着另一端挪去。巨大的落地窗都被打开了,当客人们终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就走到窗边呼吸一口还带着冷意的新鲜空气。

吕西安,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都没有跳舞,他们在舞厅里停留了一会,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着在大厅中央聚成一团的人群,雪茄燃烧的烟雾从他们的脑袋飘向天花板,包裹在吊灯四周,让吊灯投下的光线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蓝色。

“您该去跳一场舞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对吕西安说道,“毕竟您是主人。”

吕西安无精打采地摇头,他已经在门口站了一晚上,对跳舞实在是缺乏兴致。

“我们去吃点夜宵吧。”阿尔方斯提议道。

他们从舞厅的另一端进入了三间连在一起的客厅,这些客厅的门都被打开,里面也被布置成了冷餐厅的样子,餐具架被放在墙边,屋里的其他家具都被搬走,仅剩下一张长桌,上面放满了冷肉,冰镇的海鲜,水果,点心和各种酒。一群人像饿死鬼一样在餐桌旁挤来挤去,朝着桌上的食物伸出胳膊,一道菜刚送上来就只剩下空盘子,这幅景象让服侍的仆人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女士们,先生们……”膳食总管脸色苍白,徒劳地喊叫着,“不必着急,准备的东西够你们吃的,马上厨房会送新的上来。”

“这真是太恐怖了。”吕西安惊恐地看着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把小面包填满自己的背心口袋,他伸出舌头舔着下巴上的面包屑,同时又用饿狼似的眼光窥视刚送到桌上的一条火腿;而他身边的女伴则不顾仪态地吃着一只虾,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以确保流出来的口水落在地毯上,而不是她衣服的花边上。

“拿破仑三世那时候,杜伊勒里宫里的情况更坏。”阿尔方斯说道,“我们得一致行动,不然就什么都吃不到了,伯爵先生,”他看向德?拉罗舍尔伯爵,“我去搞酒,您去搞些肉和面包来。”

伯爵和阿尔方斯用胳膊肘挤开人群,在食品柜被洗劫一空之前,这两个人都回来了:阿尔方斯用一只手抓着两瓶香槟,另一只胳膊下面还夹了一瓶麝香葡萄酒;而德?拉罗舍尔伯爵则一手拿了一个大盘子,里面放着羊腿肉,鹅肝,鳌虾和一些白面包。

他们掰开面包,将肉夹在面包里吃,由于没有找到杯子,就直接就着瓶口喝起酒来。

“那位罗斯柴尔德夫人,”吕西安撕下鳌虾的一只钳子,随手扔进壁炉里,“她的晚餐不仅仅是吃一顿饭吧。”

“当然不是,”阿尔方斯吃的很文雅,“最近又有一笔大生意。”

吕西安竖起耳朵,“关于什么的?”

“房地产。”阿尔方斯说道,“为了明年夏天的世界博览会,政府有意继续拿破仑三世当年改造巴黎的宏伟规划,您知道的,在帝国崩溃之前,他的巴黎大改造只完成了不到一半。”

“我也听说过这件事,”德?拉罗舍尔伯爵说,“但恐怕政府一时间凑不出这么多经费来。”这样的大改造意味着要拆除现有的设施,建设新的建筑,道路和下水道,意味着政府将要把大量的金钱像泼水一样撒在巴黎的屋顶上。

“那就轮到我们银行家出场了,我们很愿意用支票本为国家效力。”阿尔方斯微微弯了弯腰,“只收取一点微薄的利息作为回报。”

德?拉罗舍尔伯爵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这一次你们又能大赚一笔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您父亲就是在这一行上发了大财。”

“巴黎人民也得到了实惠,他们会有新的公寓楼,煤气灯,下水道,还有足以供六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大街。”阿尔方斯擦了擦手指上的面包屑,“政府也有了面子,等那座铁塔落成以后,来参加博览会的各国贵宾想必都要上去参观一番,我们总不能让他们看到那些破败的老房子吧?”

“那样政府会很丢脸的。”吕西安赞同道。

隔壁的舞厅里又传来一阵嘈杂声,又一首华尔兹开始了,软绵绵的音乐流进餐厅里,一些人扔下餐盘和酒杯,拉着他们的舞伴朝着音乐响起的方向挤去。一阵冷风从打开的窗户涌进来,在这舞会进入高潮的时刻,猩红色的窗帘也仿佛在应景似的,随着风的节奏疯狂地摆动起来。

“看来您的舞会在天亮之前应当是结束不了了。”阿尔方斯说道。

第124章 艺术收藏

“它长得比树木可要快多了。”阿尔方斯将车窗放下了一半,饶有兴致地朝塞纳河对岸的工地看去,“每一次看的时候,这塔都比之前高了一截。”

吕西安同样把目光投向同样的方向,从他们所在的河滨大道,可以看到在拿破仑三世曾经举行阅兵的战神广场上,那座被巴黎人议论纷纷的铁塔,如今已经完成了第一层。四根钢铁的柱子,支撑着同样由钢铁打造的平台,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广场上摆了一张铁桌子――只是这桌子有接近六十米高。

“我听说今年夏天这座铁塔就会完成第二层,到那时它就比圣母院的塔楼还要高了。”吕西安想起了自己在报纸上看过的一篇报道。

“是啊,”阿尔方斯欣赏地看着一台巨大的吊臂正把一根黑色的钢梁吊向空中,“只不过圣母院的建造花费了一百八十年,而这座铁塔从开始建造到完工,估计只会花费两年的时间。”

“您似乎对这座塔很欣赏。”吕西安说,“我那天在舞会上见到了莫泊桑先生,他可是对这座铁塔感到痛心疾首呢。”

“文学家总是觉得过去的东西就是好的。”阿尔方斯阴阳怪气地笑了一笑,“在我看来,用一座钢铁的巨构作为这个伟大的十九世纪的纪念碑,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据说这座铁塔完成的时候会有超过三百米高,”吕西安想象着那幅画面,这个巨大的钢铁架子的高度,将会是金字塔的两倍,“恐怕无论在巴黎的任何地方我们都能看见它。”

“同样的,站在塔顶的人也能看到巴黎的任何地方,包括一些不甚体面的地方。”阿尔方斯直起腰来,“我想那些来巴黎的贵宾,每个人都不会错过登上塔顶体验一番的机会,而有一些东西可不是巴黎市长希望他们看到的。”

“所以政府才要接着进行巴黎大改造,明年夏天,会有几十万外国游客涌入巴黎,把这个城市变成狂欢节的集市,而政府可不希望他们看到的是破败的公寓,狭窄的街道以及往外溢出粪水的下水道。共和国希望这场博览会是一场盛大的表演,能够展示法国在过去二十年里的巨大进步,成为政权稳固的象征,”阿尔方斯哼了一声,“为了这个目的,政府愿意花大价钱来改造舞台。”

“我记得德?拉罗舍尔伯爵说过,政府没那么多钱。”

“当然没有钱,在第二帝国时期,奥斯曼男爵的改造工程让巴黎市政府欠下了一笔需要六十年时间才能完成的巨债,而他的改造工程也只是局限于市中心而已。”阿尔方斯说,“第三共和国时期这个大改造计划一直在缓慢推进着,但要彻底把郊区改造成和市中心相当的水平,恐怕还需要几十亿法郎才行。”

“所以罗斯柴尔德夫人今晚的晚餐,就是要讨论给巴黎市政府贷款的问题,对吗?”

“啊,不,不仅仅是如此。”阿尔方斯冲他眨了眨眼睛,“贷款的利息的确是很可观的,但这并不是我们希望从这桩生意里得到的全部……在房地产方面,利润更大的部分是拆迁。”

“拆迁?”

“您要建造新房子,拓宽道路或是开辟公园,总得先把原本建在土地上的那些破房子拆掉吧。”阿尔方斯说道,“即便那些房子破旧又简陋,政府也要给原来的主人付出一笔补偿款。”

吕西安思索了片刻,“那具体要拆除哪些区域,还有相应的补偿价格……”

“将由一个专门的公共征收评价委员会来评估决定。”阿尔方斯看向吕西安的目光很满意,“您现在已经很上道了。”

“那么如果有人在消息传出来之前就低价买下将要被拆除的房产……”

“他就会大赚一笔,”阿尔方斯肯定了吕西安的猜测,“这就是房地产领域最赚钱的地方:只要掌握了这个委员会,就能够决定拆除哪些地方,补偿多少钱。”银行家们将会自己决定给自己土地的征收价格,这就相当于把政府的支票本拿在了手里,而支付给自己的金额全凭他们自己决定。阿尔方斯等人给巴黎市政府借的钱,其中的一大部分就会沿着这条途径重新回到他们的金库当中,而留给政府的只有几十年之后才能还清的巨额债务。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掌握这个委员会呢?”吕西安又问道。

“当然是用我们的人把这个委员会塞满,”阿尔方斯重新把窗户关上,“这个委员会里会有两位议员担任主席和副主席,我已经和罗斯柴尔德夫人谈好了,她的人会出任主席,而您将是副主席。”

吕西安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这的确是个难得的肥差,按照阿尔方斯的方法,他可以让海外银行和他自己都从中赚一大笔;但与此同时,他必须按照这些推举他的银行家的意思来行动,用自己的权力让这些人赚到更多的钱,而风险全由他来承担――阿尔方斯或许会保护他,但吕西安这些日子里越来越不愿意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谢谢。”他冲着阿尔方斯笑了一下,虽然有些顾虑,但这样的机会他是不可能放过的。况且他只是个副主席,一旦有什么麻烦,他也能想办法尽量把责任推到那位倒霉的主席头上去。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府邸位于圣日耳曼区,这里一直都是上流社会的住宅所在地,和吕西安的宅邸一样,这里之前也曾属于某个家道中落的贵族,罗斯柴尔德夫人仅仅用一点微薄的价格,就把作为抵押品的宅邸收入了自己的囊中。

府邸门前的台阶上铺着红地毯,地毯的两边摆满了鲜花,当两位客人登上楼梯时,他们前面的玻璃门被两个戴着扑了香粉的假发套的仆人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