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想要割地,1870年我对阿尔萨斯和洛林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军队一定要那两个省份,如果可以的话,这一次我并不打算让法国割让土地,我只会要求限制法国的军备,拆除边境的防御工事。”俾斯麦摇了摇头,“不过赔款恐怕是要有的,这对您也有好处――为了凑齐赔款,巴黎的交易所又要发售债券了,我知道您和一些金融家有联系,这是你们发财的好机会。”
“这就是您之前一直鼓吹的‘预防性战争’,”吕西安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您是在劝我出卖法国的利益。”
“如果坐在您这个位置上的是塔列朗,那么他就会卖的。”俾斯麦往烟灰缸里谈了谈烟灰,“这世上没什么不能拿来交易,只要价钱合适。”
他又把雪茄烟叼在嘴角,“作为回报,您介不介意告诉我,你们在俄国和沙皇谈了些什么?我觉得这非常公平,您看,在我们的交易里,所有的事情都要我来做,我要您给我的就只有一点信息而已。”
宰相笑着,他虽然抽烟,可露出来却是一排整齐的白牙,像是上好的中国瓷器。
“您为什么急着回柏林去?”吕西安并没有跟着俾斯麦的话说下去。
俾斯麦愣了一下,“什么?”
“您去巴登巴登的温泉疗养,为什么不像大多数人一样,等冬天结束再离开?”
宰相的额头上,淡淡的纹路若隐若现,“您看到了,”他指了指桌上的公文,“我的医生想让我多休息,但我事务繁忙,没办法随心所欲。”
“您在温泉疗养的时候,完全可以通过电报处理事情,”吕西安不理会俾斯麦,自顾自地说道,“您这样急着回柏林去,一定是因为发生了让您不得不回去的事情。”
俾斯麦将只抽了一小半的雪茄在烟灰缸里按灭,他阴沉沉的目光说明他开始把吕西安当作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那您觉得,在柏林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吕西安思索了片刻,“贵国的皇帝和皇太子,身体都还无恙吧?”
俾斯麦静静地看着吕西安,一言不发,吕西安知道自己猜对了。
宰相又点燃了一根新的雪茄,“陛下已经九十一岁了,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至于皇太子,”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的喉癌手术失败,如今已经说不出话,这很快也就不是秘密了。”
“您对此应当已经有准备了吧?”俾斯麦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威廉一世皇帝无保留的信任,正如他刚才所说的那样,皇帝已经九十一岁,吕西安不相信俾斯麦对这种情况的发生毫无准备。
“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准备的。”老宰相的脸色更加阴沉了,“皇太子不喜欢我,他娶的那个英国公主往他的脑子里塞了太多自由主义的废料,可他起码有经验,算得上是个可靠的人,至于他的儿子……就像是一个气球,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要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听说皇太孙威廉亲王是个骄傲的人,”吕西安说,“骄傲,甚至是自负,他可不像自己的祖父那样,能够容忍一位老宰相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所以您才想要打仗,对吧?在法国和德国将要爆发大战的时刻,怎么能让一位传奇的人物,德意志的缔造者下台?而如果战争真的爆发,而您又打赢了的话,您就会成为在世的传奇,新皇帝对您再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您还能接着执政十年,甚至一直干下去――代价就是几十万德国人和法国人要战死沙场。”
“别装的好像您在乎他们的命一样。”俾斯麦冷哼了一声,“我在您身上看到了很多我自己的特质,您自命不凡,野心勃勃,把一切人都当作棋子,与我年轻时候别无二致……上一个让我有这种感觉的法国人还是梯也尔,我1862年去巴黎的时候和他见过一面,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如果您现在处于我的地位,您敢说您不会做同样的事情?”
“或许会的。”吕西安承认。
“那么我们更应该达成默契了,”俾斯麦往外吐了一个烟圈,“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你们和沙皇在圣彼得堡究竟谈了些什么吗?”
“您这么关心这个,是害怕在贵国和我们开战的时候,俄国人突然从东边进攻吗?”
“我过去十年的努力,都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俾斯麦也十分坦诚,“我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可不希望因为一场输掉的战争而身败名裂。”
“您倒是也没必要来问我,”吕西安淡淡地一笑,“我记得关于您和沙皇之前签订的《再保险条约》,您的儿子曾经评论过――‘这个条约能拖住沙皇一到两周,因为毕竟它是个条约;可这个条约最多也只能拖住沙皇一到两周,因为它毕竟只是个条约而已’,我们和沙皇的谈判无关紧要,沙皇会按照他的利益见机行事,无论有没有条约。”
俾斯麦缩了缩肩膀,“很妙的回答。”他扭头看向窗外,“啊,天已经亮了,我想在到柏林之前睡一会。”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吕西安站起身来。
“我很享受和您的谈话,”俾斯麦朝着吕西安伸出手,“您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吕西安向前走了几步,握住了俾斯麦的手,宰相的手有些粗糙,但十分有力,完全不像是个七十多岁的人。
“所以我们达成协定啦?”俾斯麦松开吕西安的手,小声问道。
“您可以理解为我们之间有了默契。”协定意味着责任和义务,而默契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配合,在政治上,一字之差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俾斯麦点了点头,重新开始翻阅起文件来,火星子从嘴角的雪茄烟落到腿上的褥子上,在上面烧出一个个黑色的小洞。
“铁血宰相”无疑是一个当代的巨人,然而这个巨人正在衰朽,野心勃勃的新一代人,正虎视眈眈地要把他,连同他所取得的一切荣耀,一道扫到垃圾堆里去。吕西安怀疑,即便一切都如俾斯麦预料的那样发展,新皇帝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而宰相的权力归根结底来自于君主,俾斯麦最后的结局,恐怕只能是被不体面地解除职务。
看到宰相做出了明显的送客姿态,吕西安识趣地转身,朝门口走去。
那个军官还等在门外的小客厅里,他送吕西安下了车,当他们穿过站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台火车头,挂载着一节煤水车,沿着铁轨向阿尔方斯包租的列车车厢驶过来。
“看来您的火车头已经换好了,”那军官说道,“应当过一刻钟就能够发车。”
吕西安点点头,无论俾斯麦怎么说,他绝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偶遇而已。
第119章 返抵巴黎
在列车预计抵达巴黎这一天的早上,吕西安将近十点才从床上坐起来,前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之后还在考虑要向记者们发表的谈话,时不时地又回想起和俾斯麦之间的交锋,足足折腾到凌晨两点方才入睡。
吕西安并没有将他与俾斯麦之间谈话的全部内容告诉德?拉罗舍尔伯爵和阿尔方斯,当他从俾斯麦的车厢回来时,他只说俾斯麦想要从他这里探听法俄谈判的内容――这当然是事实,然而只是部分的事实,至于他和俾斯麦之间达成的默契,吕西安决定还是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为好。
按照德国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吕西安怀疑,等到今年秋天,俾斯麦就会开始对法国进行挑衅以巩固自己的权力,而吕西安也计划届时在报纸上大搞反德宣传,既是为布朗热将军助威,也是在给自己增添人气。
关于他的这些打算,吕西安计划找机会有选择性地和阿尔方斯通气,但他并不准备让德?拉罗舍尔伯爵知道这些事情:德?拉罗舍尔伯爵有着诚挚的感情和高贵的品格,但吕西安越来越怀疑,他所代表的保王党势力与布朗热将军的合作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保王党们期待布朗热成为法国的蒙克,指望他在夺得权力之后请巴黎伯爵回国复位,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一厢情愿,吕西安可不觉得这世上会有人愿意分享已经到手的权力。
相比之下,阿尔方斯的立场就要灵活的多了。这是一个纯粹的商人,而商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总是极端实用主义的。阿尔方斯没有什么政治理想,也并没有什么政治观点,他加入布朗热和保王党人的联盟,纯粹是出于利益角度考虑,因此他可以对布朗热将军的反犹言行视而不见――这类的煽动最后伤害到的,总是些没钱的犹太人,而没钱的人无论属于什么民族,都不会被体面人当成同胞的。
吕西安并不否认,他喜欢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呆在一起,在阿列克谢的庄园里,当他知道德?拉罗舍尔伯爵所朗诵出来的那首普希金的诗歌的时候,他也的确有些感动,但这种感动并没有折损他的判断力:在政治上,阿尔方斯是一个远远比德?拉罗舍尔伯爵更有价值的盟友。
如今支持布朗热将军的同盟,是一个囊括了政治光谱的大杂烩,从左派到极右派,形形色色的人都挤在这面大旗之下,就像是狂欢节的游行一般。在这些人当中,人们能够发现保王党人,波拿巴派,激进派,无政府主义者,民族主义者,复仇主义者,军国主义者,还有那些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秉持着什么主义的家伙――不过这倒是也无所谓,毕竟大部分的“某某主义者”恐怕也说不清楚自己所信奉的主义到底是什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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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能够聚集在一起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都痛恨如今的第三共和国,为了推翻这个共和国,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布朗热将军的身上,指望这位将军来让他们美梦成真。但一个简单的逻辑是:布朗热将军终究只能选择无数种政治路线当中的一种,因此无论他怎么选,一部分的支持者终究是要失望的。
而在吕西安看来,保王党人们就很有可能属于失意群体的一员,他们所代表的阶级越来越软弱无力,他们的政治纲领也越来越缺乏吸引力,因此这些旧贵族们总寄希望于别人将王冠奉送给他们的主子,而每一次类似的机会出现时,他们最后都大失所望,这一次恐怕也不会例外。
当布朗热将军夺取大权之后,支持他的这个大同盟就会顷刻间土崩瓦解,而将军本人不消多说,比起在巴黎伯爵手下做首相,他自然是更想要和拿破仑一样当皇帝的,他会把保王党人扫地出门,以此来报答这些旧贵族们之前对他的支持。到了那个时候,吕西安就必须在布朗热将军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之间做选择――这件事情他现在并不愿去想,但有朝一日他恐怕就不得不考虑了。他愿意和德?拉罗舍尔伯爵继续做朋友,甚至不只是朋友,但是在政治上,他已经决定要向阿尔方斯那一边靠拢。
在洗漱更衣的时候,吕西安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要向记者们讲的话,当他动身前往餐车的时候,车窗外的景象已经变成了熟悉的巴黎城郊景色。
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已经在餐车等待他了,列车员给他们送来了些咖啡和面包,火车的车速越来越慢,城墙的遗迹被甩在身后,郊区那些肮脏不堪的荒僻街道展现在乘客们眼前,告诉他们巴黎已经近在眼前了。
“您准备好了吗?”阿尔方斯问道,“那些记者们会在站台上等您,今晚的晚报会用头版报道您的谈话。”上一次停车的时候,阿尔方斯往巴黎发了一封电报,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您不需要回答他们的问题,只需要按照您的想法讲一讲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