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从一棵梧桐树的背后走了出来,“那您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不是在躲着您,我是在躲着所有人。”遮蔽着月亮的薄云突然被一阵微风吹开,月光仿佛拧大了旋钮的电灯,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吕西安看到了伯爵脸上难以掩饰的疲倦之色――政府如今正在交接期,保加利亚的外交危机又在不断发酵,还有这件俄国访问的事情――他最近恐怕的确是很忙。

“那笔军火订单,我已经按照新合同的约定交货给英国人了。”吕西安有些发窘,“这件事情已经彻底了结了。”

“恭喜您。”德?拉罗舍尔伯爵简单而又严肃地回答,“希望您从这件事情当中学到了教训。”

“谢谢您。”吕西安低下头,看着脚下黑乎乎的泥土,“谢谢您从中转圜,事情才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很抱歉那晚对您动了气,那些话并不是我的真实意思。”

德?拉罗舍尔伯爵微微朝后退了一步,他的右脚的脚后跟踩到了一片干枯的落叶,那片叶子碎裂的时候发出冰层融化那样的“噼啪”声。

“您有理由生我的气,我表现的既无理又不礼貌,我希望得到您的原谅,但是我也明白您有权利不原谅我。”吕西安两只手握在一起,十指交叠,“您愿意和我继续做朋友吗?”

月光又被云层遮掩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面孔再次被阴影所笼罩,“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做朋友呢?”

这回答并不是吕西安所期待的,但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谢谢您。”

他觉得今天一晚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果再这样黏着伯爵不放,可能又会适得其反,于是他朝着伯爵鞠了一躬,就要转身离开。

令他意外的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叫住了他,“如果您不打算回去跳舞的话,就和我散散步吧。”

吕西安愣了一下,随即微笑了起来,“我很荣幸。”

他们沿着小径绕过花房,来到花园的中央,这里有着一个圆形的大理石喷水池,于是他们就绕着这个水池兜起圈子来。

“听说您最近发了大财。”当他们绕到第三圈时,德?拉罗舍尔伯爵今晚第一次主动开了口,“还做了一家银行的董事长。”

“只是一个挂名的头衔而已。”吕西安解释道。

“当然了,实权还是掌握在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手中,我知道。”伯爵的语气里有着化不开的讽刺,就像是往茶水里加了太多的方糖,怎么搅也搅不开,“我不知道的是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慷慨了。”

伯爵停下了脚步,“您和他也算是朋友吧?”

“算是吧。”吕西安说道,“还是生意上的伙伴。”

“伙伴?”伯爵冷笑着摇了摇头,“那个人身边只有虚与委蛇的盟友,或是卑躬屈膝的奴才,他才没有什么伙伴呢。”

“您虽然赚了几千万,可恕我直言,您还没资格和他做盟友。”伯爵阴郁地皱着眉头,“可要说您是他的奴才,您未免也过于恃宠而骄了些。”

他掏出自己的怀表,吕西安认出那正是他作为礼物送出去的那一块,“您知道,那个人的名声不太好听,他实在太傲慢,傲慢到都不愿意遮掩一下――而您最近一直和这样的一个人混在一起……您猜猜别人会怎么说您呢?”

伯爵向前跨了一步,他和阿尔方斯几乎一样高,因此吕西安也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您做那些就是为了钱吗?”吕西安看到伯爵的眼神有些恍惚,“这值得吗?”

“我不是……”吕西安想要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除了撒谎,他还能怎么解释呢?

一阵冷风吹来,吕西安打了个寒颤,一阵酸涩涌上他的鼻头,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疲惫感,他不想再撒谎了。

“对不起。”他向伯爵道歉道,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但请……别把我想的太坏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是个混蛋,您不是。”伯爵的声音很轻,但每个词都念的很清楚,“外面有些冷了,我带您回大厅里去吧。”

吕西安跟着伯爵,大厅的灯火越来越近了。

我才是个混蛋,他想,一个虚伪的混蛋。

刚走进大厅,伯爵就被比利时大使叫住了。

“早些回去休息吧,”他对吕西安说道,“去俄国要坐快一周的船,您得养足精神才行。”

吕西安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可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阿尔方斯在和夏洛特?罗斯柴尔德夫人道别,两个人似乎都心情不错。

送走了罗斯柴尔德夫人,阿尔方斯走回到吕西安身边,“您刚才在哪里呢?”

“我去花园转了转,”吕西安避重就轻,“您看上去很开心啊,有什么喜事发生吗?”

“的确是有,”阿尔方斯点头承认,“我和那位夫人刚刚达成了一个共识:这次去俄国谈西伯利亚铁路借款的时候,我们与其相互杀价,让沙皇坐收渔利,不如组成银行团,给他们一个一口价,然后大家按比例分润,这样人人都有钱赚。”

“你们银行家可比国会议员们要团结一致多了。”吕西安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华丽的厅堂里继续待下去了,这里的伪善与装模作样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我想要回去了。”

“我送您?”阿尔方斯的手暧昧地将吕西安的手包裹起来,“或者我在这附近有一座公寓,我们可以就近去那里?”

吕西安将自己的手从阿尔方斯的手中抽出来,“不用了,我有点疲倦……我现在只想回家休息。”

阿尔方斯眯起眼睛,他并没有动气,但吕西安依旧本能地感到胆怯,他捏紧拳头,让自己的表情尽量显得自然。

“我们之间没什么问题,对吧?”阿尔方斯问道。

“没什么问题。”吕西安确认道,“我只是累了而已。”这一次他说的的确是实话。

第96章 海上旅行

在北海的中央,“普罗旺斯号”邮轮黑色的船艏正将黑色的波涛劈碎成白色的泡沫。这艘去年刚下水的新船,是法国跨大西洋海运公司的骄傲,排水量达到了七千五百吨,是仅次于英国丘纳德公司的“翁布里亚号”和“埃特鲁斯坎号”的大型邮轮。两台三胀式蒸汽机提供了一万六千马力的澎湃动力,让这艘船的航速超过了十七海里,在她从勒阿弗尔前往纽约的首航当中,差一点就把奖励大西洋航速最快邮轮的“蓝飘带奖”从英国人手中夺了过来。

与海峡对岸的竞争对手相比,法国航运公司更注重舒适和豪华,因此乘坐普罗旺斯号前往俄国的法兰西代表团,就享受到了不逊色于陆地上的优质服务:船上安装了电灯,通风扇以及自来水,头等舱全部摆放着古典的雕花胡桃木家具,天鹅绒窗帘以及波斯地毯;供头等舱乘客们用餐的餐厅上方拥有巨大的玻璃穹顶,厨房的厨师都是从巴黎最好的酒店聘请的,船上甚至还装设了一个储存新鲜食材的冷库。

在出航之后的第三天,吕西安终于大致习惯了海上的生活――北海受到从挪威北方汹涌而来的寒流影响,始终是风高浪急,普罗旺斯号虽说是大船,但也不免颠簸的很厉害,再加上推进器所引发的震动,让吕西安几乎吐了个昏天黑地。

过去的两天里,他一直留在房间里没有出门,阿尔方斯和阿列克谢屡次来探问,甚至连德?拉罗舍尔伯爵也来了两三次,但吕西安一概把他们拒之门外――他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发绿的脸,或是将肚子里的酸水吐到他们当中哪个的身上。

第三天早上醒来时,吕西安终于感到自己似乎恢复了些精神,他的身体初步适应了这种无规则的晃动,那种恶心感依旧还在,但比起前几天已经淡了不少。

他简单的吃了些早餐,这次他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还不到二十分钟就全吐了出来。于是在早饭之后,几天以来他第一次走出了自己的舱房,去甲板上散了散步。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在冬天是很难得的,因此许多乘客都来到了甲板上,呼吸有些寒冷的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