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吕西安为了避免自己失言,刚刚过了半夜就告辞离去,至于剩下的宾客,恐怕至少也要到四五点才能够散场,这样看来,德?拉罗舍尔伯爵下午两点能够抵达办公室见他,也算得上是勤勉了。

他沿着香榭丽舍大街,穿过协和广场,进入了杜伊勒里公园,这里是当年的王宫所在的地方,直到1871年巴黎公社将这个君主制度的象征付之一炬,只剩下焦黑的外壳。三年前,政府将废墟卖给了一位私人承包商予以拆除,如今许多拆除下来的装饰品都成为了贵人们的收藏,前一天晚上杜?瓦利埃夫人还提起自家的宅子里,就用到了来自前王宫的大理石装饰件。

公园里有一家咖啡馆,之前吕西安来这里散步的时候,曾经羡慕地看着在室外的桌子边吃点心的男男女女,他们坐在藤椅上,由穿着礼服的服务员为他们上食物和饮料,可餐厅入口处黑板上的价目单让他望而却步,如今他有了钱,第一个想到要来尝试一番的也正是这家咖啡馆。

咖啡馆刚刚开门,此时还没有多少客人。几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在室外的桌子前坐着,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读报纸,桌子上摆着他们的咖啡和早餐。

吕西安找了一张可以看到卢浮宫的桌子,向前来招呼他的服务员要了煎蛋卷,牛角面包,橙子和咖啡,随即展开报纸开始阅读起来。

当他看到第二版的政治评论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他的眼帘:克莱门特?梅朗雄,昨天他曾经见到过这位和杜?瓦利埃夫人“关系匪浅”的记者。他回忆起昨天梅朗雄先生和杜?瓦利埃夫人之间的那些欲盖弥彰的小动作,不由得哑然失笑――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他们之间的猫腻,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会觉得自己的秘密依旧不为人所知吧。

他继续阅读那篇文章,与这张报纸往常的观点一样,梅朗雄先生肉麻地吹捧布朗热将军,几乎要将他描绘成圣女贞德那样的法兰西拯救者。梅朗雄先生的文字并不优美,但接受了哲学和文学教育的吕西安一眼就能看出,这位记者煽动读者情绪的能力倒的确是值得称道。或许他并不是一只生花的妙笔,但毫无疑问,梅朗雄先生是一根好用的笔。这篇文章的观点显然出自其他人的授意,而握着梅朗雄先生这支笔的,除了那位颐指气使的大金融家伊伦伯格先生以外,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吕西安微微皱起眉头,伊伦伯格先生既是保王党的幕后金主,又是布朗热将军在新闻界的吹鼓手,这究竟是他在两头下注,还是在为保王党拉拢这位前途无量的将军?许多保王党人似乎都希望布朗热将军会成为法兰西的蒙克将军,两百年前,这位不列颠的独裁者,将王冠交还给了身首异处的查理一世国王的儿子,如今或许布朗热将军也会将王冠奉送给巴黎伯爵?

他感到越来越兴奋,昨晚他所见到的,就是在幕后操纵国家的一群人。他们在餐桌上和沙龙里的轻声细语,就能改变历史前进的方向,而他如今也是可以和这些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了。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发言权,但至少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那个令他梦寐以求的世界。

咖啡和早餐被放在银盘子里端了上来,吕西安拿起咖啡,这咖啡闻起来香气扑鼻,可尝了一口却感到有些发酸,还有些淡淡的涩味,看来咖啡豆有些受潮了 ;他又尝了尝煎蛋卷,发觉做的有些老,唯一的优点就是牛角面包还算的上松软,橙子也称得上新鲜。

这就是他所心心念念的东西,吕西安心想,原来也不过如此,如果在布卢瓦,他用三分之一的价格就能吃到比这强的多的一顿早餐。就像这城市里的许多人和许多东西一样,只要揭开他们裹在自己身上那由虚名所织就的伪装,就会发现他们也不过如此。

他随意地吃了些早餐,坐在原处读完了报纸,将它卷成一卷扔在桌面上,在上面留下些零钱作为餐费。

吕西安穿过公园,太阳越升越高,气温也逐渐热了起来,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马车,让马车夫去卢梭广场。他刚才在报纸的广告栏看到那里有一座公寓楼的三层套房正在出租,还附带家具,如今既然时间还早,正好去那里看看。

车夫驾着车穿过协和广场,经过协和桥过了塞纳河,国民议会的所在地波旁宫就在桥的对岸。吕西安出神地看着宫殿门口那古典式的大理石柱廊上挂着的三色旗,它们随着风飘动着,正如同国家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无数的马车挤在宫殿的门口,马夫们聚在一起聊天,那是议员们的马车,而它们的主人正在这座宫殿的议事厅里决定着国家的命运。

马车绕过波旁宫,沿着勃艮第大街向前跑了一个街区,又朝左一转,经过圣多米尼克路进入了卢梭广场,这个不大的小广场位于还在建造中的圣克洛蒂尔德教堂的门前,有着平整的草坪和喷水池,梧桐树在广场上方搭起一片绿色的天篷,花坛里摆放的玫瑰,石楠和泡桐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轮换。长椅上坐着几个带孩子的保姆,她们看上去缺乏睡眠,一边靠在椅背上打哈欠,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照看着晒太阳的孩子。

那间出租的套房位于广场左侧公寓楼的三层,这座公寓楼位于左岸的大学区,住客也主要是较为体面的记者,大学讲师和作家。吕西安要看的套房包括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两间卧室,一个带洗浴设备的盥洗室,一个书房,以及一个吸烟室,从客厅的落地窗推拉门可以走到外面的大阳台上俯瞰广场。

客厅里贴着天蓝色的壁纸,上面有着清晰的花枝图案,即便不是刚刚贴的,显然也翻修过不久。屋子里的家具都是橡木和桃花心木的,虽然不算昂贵,但胜在朴实耐用。椅子和沙发的表面和靠背覆盖着绣金线的缎子,和窗前挂着的帘子是同等质地。地板同样是褐色的橡木地板,上面铺着羊毛地毯,踩上去并不算松软,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两间卧室里都摆着带帷幔的大床,床垫是松软的弹簧床垫,吕西安在上面坐了坐,感到床垫立即陷了下去,而当他站起身时,垫子又立即恢复了原状,弹性非常不错。

总而言之,这间房子的确配得上吕西安的新身份,更妙的是,这里距离外交部和国民议会都不算太远。

租金是三百法郎一个月,吕西安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作为定钱,签了租约,就从看门人那里拿到了钥匙,并约定第二天搬进来。

他在附近吃了午饭,又在广场上散了一会步,眼看快到两点,就叫了一辆马车,前往位于奥赛码头的外交部大楼。距离两点钟还差五分钟时,他走上了外交部大楼门前的台阶。

大楼门厅里的执达吏同样一脸死相,似乎这个职业的人都是造物主用相同的模子浇铸出来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就像是屁股上长了根须,深深地扎进椅子里,而他全身上下唯一还在活动的器官就是那一对时不时转动几下的眼珠子了。

吕西安走到他面前,报出了自己的姓名,“我是吕西安?巴罗瓦,德?拉罗舍尔伯爵让我下午两点钟来见他。”

不出所料,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名字,再次像阿里巴巴的咒语那样起了奇效。那执达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满脸恭敬和谄媚。

“德?拉罗舍尔伯爵正等着您呢。”他热情地带领吕西安穿过已经坐满了人的候见室。吕西安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目光是一种羡慕和嫉妒的混合体,或者不妨说,这二者本就是一回事。

两个人上了二楼,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吕西安看到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里都挤满了职员,他们的办公桌挤在一起,桌子上堆着小山似的文件。屋子里光线阴暗,混杂着汗臭味道的热气从门缝里一刻不停地向外冒着,如同火山口附近从裂口朝外逸散的硫磺气体。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办公室门上镶嵌的黄铜铭牌上写着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头衔和职位。

那执达吏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将手握成拳头,在门上敲击了几下,听到里头传来的一声“请进”声后,拧开了门把手。

德?拉罗舍尔伯爵坐在房门对面的一张大办公桌后面,身后就是落地窗,他听到有人进来,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扶手椅,示意吕西安坐下,而他却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头在一张信纸上写着什么。

吕西安走进房间,那执达吏立即退出,从外面将门带上。

他按照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命令坐下,用手紧紧捏着摘下的帽子的帽檐来掩盖自己的紧张。

吕西安环视了一圈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并没有太多富丽堂皇的装饰,却处处透着古朴和雅致。面前的办公桌显然有了很多年的历史,自己坐着的椅子的椅背上绣着几朵金色的鸢尾花,想必来自于某个皇家宫堡的家具库房;右侧的壁炉用暗红色的大理石砌成,而壁炉的正上方挂着红衣主教黎塞留的画像。这位伟大的首相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房间的主人,似乎要提醒对方,法兰西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就决定于他手里握着的笔尖之上。

德?拉罗舍尔伯爵终于放下笔,用吸墨纸在那张写好的纸上吸了一遍,折叠起来塞进一个信封,放在自己的右手边。

“感谢您准时到来,巴罗瓦先生。”那道冷淡的目光再次透过单片眼镜向吕西安射来。

吕西安紧张地笑了笑,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很荣幸。”

德?拉罗舍尔伯爵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茶几旁,茶几上摆着几瓶酒和杯子。

“您喝点白兰地吗?”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

不待吕西安回答,他就拿起两个杯子,往里面各倒了半杯干邑白兰地。

他拿着两个杯子走到吕西安面前,将一个杯子递给吕西安。

“谢谢您。”吕西安接过杯子,又朝着伯爵笑了笑,他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发酸了。

“那么我们进入正题吧。”德?拉罗舍尔伯爵喝了一口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位置上的吕西安,“我需要一个新的私人秘书,既然杜?瓦利埃先生推荐您,那么我愿意给您一个机会。”

“我非常感谢……”

“这个工作的主要内容包括处理一些我的文件,替我写一些我没有时间亲自写的信件和指令,还要陪同我参加一些会议和社交活动。不用我说,在这样的场合,我身边的秘书也一定要保持敏锐,外交是一门精密的学问,任何细节当中都包含着信息,而我的秘书要替我留意那些我没有注意到的信息,您觉得您能做到吗?”

“我相信我可以。”吕西安点了点头。

“那么请告诉我,刚才带您进来的那个执达吏有几个孩子?”

“什么?”吕西安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伯爵。

“您说您做得到,那么我要对您进行一个小小的考试。”德?拉罗舍尔伯爵弯下腰,微微逼近吕西安的脸,单片眼镜后面的目光像是长矛一样要将他捅个对穿,“那位克洛维先生,他有几个孩子?”

吕西安感到汗珠从他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朝外冒着,如果他知道会面临这样的测试,一定会主动和克洛维先生搭话的。他竭力回忆着刚才和克洛维先生短暂接触的细节。他桌上有孩子的相片吗?似乎没有。那么其他的纪念物呢,包含着小像的吊坠,或是绣着孩子们名字的手帕?或者是戒指……

且慢,他在心里想,脑海里又浮现出克洛维先生刚才开门时的场景,他将手握成拳头,敲了几下,而后去转动房门的把手,而戒指就在……

戒指哪里都不在,他的手上没有带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