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银幕中,吉利车缓缓停在四合院门口,最先杵在地上的是两只拐杖腿。长长的裙摆从车底漏下来,女孩只穿右脚的鞋子,在拐杖的支撑、家人的簇拥下慢慢挪上台阶。

她和岳山川,两个人都很默契,谁也没有再打去电话,询问或是解释那次在机场的失约。

甄稚时常在想,自己好像突然就和岳山川变成了陌生人。就连他的近况,都是从其他亲戚的口中得知的:

他生了一场病,连发了几天的高烧。他年迈的外婆急得大半夜打电话来,说物理降温不管用了,该买什么样的退烧药?

高考分数公布,他的分数远超当地重本线。他被第一志愿,上海的政法大学录取。

以及他不会再回北京,开学后直接去政法大学报到。所以他打电话来给母亲,请她帮他买一些夏天和秋天的衣服寄过去。

但岳山川不知道的是,他的母亲每天须守在副食店里,脱不开身。寄给他的衣服,是甄稚去百货商店挑的。他没说衣服尺码,她只能凭借记忆里他的模样,给服装店的店员比划。

一直到夏日尽,秋叶落,北风起。

帽檐胡同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这一年初雪来得格外早,十一月下旬的某天,甄稚拉开窗帘,发现院子里的石榴树银装素裹,地面已经结了没过脚背的一层雪。

上海人下雪时常做咸肉菜饭,岳明心在北京住了二十年,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习惯。

甄稚把自己裹得很厚,羽绒服镶了一圈兔毛的帽子也扣到头上,只露出一双杏圆眼,一脚深一脚浅,去隔壁小别院帮忙。

花椒、八角和桂皮在锅里小火慢炒,炒出独特的浓香。她和岳明心在小厨房,戴着一次性手套,把盐和香料均匀地涂抹在五花肉上。

屋里的油汀烧得很暖和,甄稚手上没停,有一搭没一搭和岳明心聊天。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旁边没有旁人时,她对岳明心恢复了以前的称呼,“岳阿姨,之前暑假的时候,岳山川说要带我去上海,您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这个问题让岳明心有些意外。

她摘下手套,把滑下来的毛衣袖子卷上去,一边斟酌着:“……你毕竟是女孩子。你们两个单独去,我怕他欺负你。”

甄稚有些意外,涂抹香料的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下。

岳明心连忙补充,“小川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嘴巴上不饶人,但本心不坏。我知道他应该不会欺负你的,但有些事……我也不好说。”

甄稚想起了一些快乐的往事,嘴角不自觉向上扬。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神色又渐渐黯淡。

“岳阿姨,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岳山川不是你和我三伯的孩子。”

岳明心有些意外:“为什么?”

“因为你们结婚的时候……您穿着粉红色的婚纱。”甄稚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您和我三伯是二婚,对么?”

“说对了一半。”岳明心笑着说,“其实我从没结过婚。我穿粉色的婚纱,是因为在我心里,我已经和小川的爸爸结过一次婚了虽然对方大概是不承认的。”

“至于和你三伯……”她顿了顿,“我们也只是办了婚礼,并没有领结婚证。”

这是甄稚从未想过的答案。

她愣愣地看着岳明心问:“为什么?”

“因为小川拦着呗,说反正是一起生活,扯不扯证没区别,省得还被甄家其他人戳脊梁骨。”

“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岳明心抿着嘴笑道,“那个臭小子不想当你哥哥。他喜欢你。”

甄稚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破了一个洞,夹着雪片的北风灌进去,冰冷得她说不出话。

喜欢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么现在,还喜欢着吗?

如果还喜欢着,为什么这么久从来没打过一个电话。

她用胳膊挡着眼睛,头扭向一边:“有沙子吹到我眼睛里了……”

“小川之前那个号码不用了,新号码贴在客厅的电话机上。”

岳明心好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轻轻地说,“今天他应该哪儿都没去,就在宿舍里。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甄稚没有给他打电话。她在小别院和三伯、岳明心一起吃了咸肉菜饭,在开着暖气的室内逗了会儿鸟,直到短暂的白昼向西边坠落,才和他们告别。

她冒着风雪一直步行到戏剧学院,在校门口的报刊亭买了一张 IC 卡,然后钻进了旁边的公用电话亭。

展开手心,是签字笔写的一串电话号码。虽被体温晕得模糊开,但还好可以辨认。

甄稚把电话听筒拿起来,夹在肩膀和颈脖之间,小心翼翼对着手心的电话号码按下去。

“嘟,嘟……”

抓着听筒,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好大声,几乎要压过电话的等待音。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男生嗓音透过电流,清晰地抵达她的鼓膜:“……喂?”

岳山川,是他吗?是他。

熟悉,陌生,也很遥远。像隔了一个世纪,隔了一个星球似的,那么遥远。

“……哥,是我。”甄稚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但她用力抓住听筒,“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忘了吗?”

对面的男生明显愣了一下。就当甄稚以为他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他淡淡地开口了:“什么?”

“我的生日我今年的第二次生日。”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说好的。往后每一年的今天,你都会买个蛋糕给我吃。”

寂静的雪夜,天地一片漆黑空茫,唯有电话亭里这一豆暖橘色的灯光,如同夜晚微弱的萤火,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