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酒店开了一间高层的大床房,放下行李,又舒服地冲了凉,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没戴墨镜和口罩,随便在附近找了一家艇仔粥店,在旁边报亭买了一份《羊城日报》,慢条斯理地边看边吃。
等红日沉入地平线,岳山川看完了报纸底版,粥也见底,就把玩着手里的房卡原路返回,站在酒店大堂的电梯前,等待屏幕数字降到 G 层。
电梯门缓缓打开,他往感应器上贴了一下房卡,按下对应楼层,把所有可能存在的闲杂人等挡在外面。
【北湖公园见,到了给我打电话!】
又收到甄稚发的短信。
她选的地点还挺出乎意料。岳山川疑惑挑眉,但也没多想,把在机场买的粤东地图展开,寻找北湖公园的位置。
他从酒店的地下停车场步行而出时,天色已经全黑,但公交车还未停运。北湖公园离服装节的会场并不远,坐公交车晃半个小时就到。
“我在公园门口,你在哪儿?”
岳山川跳下烟火气十足的公交车,呼吸着自由散漫的空气,给甄稚拨去电话。
“在北湖公园的湖里。”又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补充一句,“湖的中心。”
本来会展中心就不在闹市区,这座比会场更远的公园,入夜后更为冷清,绿道上只零星有几个穿着背心短裤慢跑的市民。
岳山川以为湖心有一座岛,但他站在岸边,借着黯淡的路灯和月光,怎么看都不觉得浩渺的湖面上有什么岛屿,只有晚风抚皱一道道水纹,濡湿岸边的芦苇根。
甄稚又打来电话:“你绕着湖往东走,直到看见一个小码头,码头边的柳树下停着几只游船。你乘着船往湖中心划,就能看见我了。”
岳山川向湖心远眺,似乎那里确有一个黑点。他逆着晚风沿湖奔跑,看到码头和那些散乱的游船,解开缠在柳树干上的一条绳子就跳到船上。
白天或许有游客光顾过这只游船,遮阳棚下的塑料座椅很干净,只是常年被太阳晒,浅绿色脱得发白。
他很快速地蹬着脚踏船靠近湖心的那个黑点,渐渐看清了,那里停着的也是一只游船一只白色鸭子形状的船。甄稚从鸭子的腹腔里探出半个身体,正在用力和他挥手。
“岳山川!好久不见!”
她弯弯的笑眼里晶晶亮亮,很纯粹的欢喜。鸭子船在她拼命拉近距离时失去平衡,很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于是这欣喜立刻变为惊慌失措。
岳山川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在跟她一起坐过山车,喜悦与担忧都身不由己。见她身形不稳,他赶紧起身去扶她。鸭子船稳住了,他倒是头磕在船顶上,疼得“嘶”一声。
异地了一个多月,刚见面就这么狼狈。两个人眼里本盛着对对方的关切,回过神来,才忍不住笑出声。
岳山川伸长了胳膊抓住鸭子船的船沿,稍一用力,两只游船靠到一起。
“一会儿我上你的船,船肯定会往我这边倾斜。”他指了指远端的座位,“你先移到旁边的位置上。”
甄稚听话照做。等他跨到鸭子船上时,果然如他所料,船身剧烈摇晃,似要在水面倾覆。
甄稚尖叫一声,在夜色中胡乱抓救命稻草,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鸭子船的起伏渐渐平缓,她抱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放开,反而收得越发紧。
岳山川也低头抱她。才注意到,她穿了一条很漂亮的连衣裙,如梦似幻的淡蓝紫色间杂着月色银辉,裙摆长到脚踝。
“你穿衣服换风格了?”他随口一问。
甄稚沉默了一会儿,从他怀里仰起头:“我下午见到白露姐了……她让我向你带个好。”
岳山川感觉有一股浓烈而复杂的情感,突然涌上胸臆。
本来希望她能当个无忧无虑的局外人,哪怕他上午在片场,下午打飞的来粤东,也不愿她察觉出异样……但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又一贯那么聪明,找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湖心岛,让他可以卸下所有防备,肆意地做回自己。
“我今天下午走在大街上,周围是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人,我一直低着头在想,想起高一那年暑假,我因为爸妈离婚哭得头疼眼睛疼,你敲开我卧室的玻璃窗,骑着摩托带我走街串巷,带我去一个极尽热闹的地方,碰杯、聊天,见证北京申奥成功,然后让我忘掉所有烦恼和忧伤。”
甄稚定定地看着他,“那你呢?你失意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我也好想寻到这样一处地方,不是你司空见惯的热闹,而是一个远离人世纷扰的湖心岛,岛上没有别人,岛外一公里也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颗饱满的泪珠却滚落下来。
在这一瞬间,岳山川想抬手给她拭泪,想抱住她低头去吻,想在这座永无岛上痛哭一场再等天亮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岸边。
可是晚风依旧不解风情,把湖面抚皱又抚平,而他觉得很疲惫,甚至没有力气去想,事情他妈的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八月某一天,我在你家吃过午饭,然后接到了我爸打来的电话。”
他决定对她坦白一切。
在电话里,江崎流用一贯命令的语气说:“我在北京,刚下飞机。你和你妈说一声,我在厉家菜订了位置,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个饭。”
“谁跟你是一家三口?”岳山川感到莫名其妙,又懒得深究,“要吃饭可以,就我一人,你别去打扰我妈。”
他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本来报了地址到南鼓巷,又觉得自己莫名心神不宁,把目的地改到厉家菜附近,找了家网吧钻进去,随手打开《泡泡堂》。可惜心不在焉,被炸弹炸得体无完肤。
好不容易捱到晚饭时间,他从天昏地暗的网吧出来,天边的火烧云燎得正盛,仿佛要毁掉世界的一角。
在去餐厅的路上,岳山川察觉到异样似乎有什么无形的物质一直黏着他。后来他才知道,被目光盯住就是这样的感觉。
推开包厢的门,江崎流已经在主座等着他了。父子两人,面前一张能容纳十人的大圆桌,自然是铺张浪费点了根本吃不完的菜。江导演的做派一直如此。
“来,儿子,尝尝这道虾子芹心。”江崎流破天荒地往他碗里夹菜。
岳山川不为所动,从旁边的空座拿了新的碗。
江崎流本来就没什么耐心,岳山川的不满又如此无声却直白,让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大导演立刻扔了筷子。
“这么大的气性跟谁学的?你妈到底是没把你教好!”江崎流独自发作,突然想到今天的来意,又硬生生把火气吞进肚子里,开始说教,“感情这么淡漠,以后有你受的。”
岳山川眼皮都没抬一下:“我是你儿子,身上流着你一半的血。你感情淡漠,我当然不遑多让。”
江崎流又吃瘪,尴尬地搔了搔后脑勺。自动转盘把琳琅满目的菜肴轮番献到他面前,他司空见惯觉得乏味,拿起桌上一瓶茅台,给岳山川倒了满满一盅。
“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们母子聊一聊,过两天接你们去上海。一家人嘛,总要住在同一个家里,才叫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