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1 / 1)

克吕格太太从小就在自己家里的农场长大,是一个农学经验和生活经验都非常丰富的人。她不仅亲手种植过蔬菜水果,还饲养过牲畜,知道如何保存食物过冬,还懂得怎样为宰杀的牲畜放血。

现在,太太正把那只鸡按在一棵及腰高的树桩上,然后拿起插在桩上的短柄斧头,手起刀落,鸡的脖子和下半身就分了家。

鸡血像儿童玩的气球里面的气体一样,突然间哗哗地窜了出来,和你在战场时遇见的那些血腥场面一模一样。

你感觉自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握住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身份名牌,急匆匆地离开了院子。

晚饭时,餐桌上铺着蕾丝桌布,摆着镌刻着家徽的银质餐具,虽然这里是普通的小镇,但是在克吕格太太的精心布置下,一切都有了一种贵族的格调。

你喝着太太熬制的鸡汤,可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鸡被杀的样子,继而浮现出霍夫曼鲜血淋漓的模样,你觉得当时枪杀霍夫曼的自己就是个屠夫。

这样想着,吃进胃里的东西又要急乎乎地冲出来,黏腻地堵在喉咙里,你连忙把旁边的一半杯红酒全都吞到了肚子里。

克吕格太太发觉了你的异样,担心地问:“伊娜小姐,您是觉得鸡汤太油腻了吗?”

“没有,太太,是我自己的原因,跟您无关……”

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向这位善良的太太诉说了心中的愁苦,“只是……今天上午您杀鸡的那段过程,让我,让我想到了在战场上的一些不太好的经历。”

“哦,天哪,我的伊娜小姐,瞧瞧战争都做了些什么,瞧瞧我都做了些什么。”

克吕格太太站起来从后厨倒了杯柠檬水,然后绕了一个圈,坐在了你旁边,示意你把那杯柠檬水喝下去。

“我衷心地希望您能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不要像您的爸爸一样钻牛角尖。”

你困惑:“我的爸爸?”

“是的,阿托里克·冯·卡尔曼。”

克吕格太太沉重地点了点头,“小姐,虽然阿普里尔·冯·卡尔曼将军一直把您当成他的亲生女儿来教育和抚养,但是我想将军他并不会阻止您了解自己的亲生父亲。”

阿托里克吗……

这是你第一次听其他人谈起伊薇特的爸爸,你只知道因为某种原因,他把自己的妻儿委托给父亲照顾,这也是伊薇特从出生起就被寄养在冯·卡尔曼将军家中的原因。

“我……我爸爸他是怎么死的?”

“因为战争。”

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吗?

你攥了攥自己的袖口,“他是在战争中牺牲的?”

“不,是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就这样,克吕格太太开始了她的诉说。

“那段经历先生并不愿意多提,只是在小姐您降世之前的时候,先生就执意要给未出生的孩子起一个法国式的名字,男孩叫‘西蒙’,女孩就叫‘伊薇特’。”

“也许他想让您像这个名字所寓意的那样,坚韧、聪慧、康健,也许是他一直介意自己是母亲出轨父亲的产物,身上流淌着四分之一的法国人的血脉,但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当初在战场上,有一个法国士兵救了他的命。”

“哦,您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因为米娅夫人并不喜欢先生给您起的这个名字,所以她跟先生起了很大的争执,最终是先生主动把那段早已尘封的故事说了出来,夫人才做了退步。”

“当时在战场上先生落单了,他被一名法国士兵追了上去,在他犹豫是准备开枪自杀还是投降的时候,那个法国士兵见先生浑身是血,竟然收起了枪,暗暗地放先生离开了。”

“可是很快德军就打了回来,先生身后的一名战友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年轻的法国士兵已经选择放过了他,而是拿起了枪,瞄准了法国士兵的脑袋,血浆飞溅到先生的脸上,法国士兵被一枪毙命。”

“这也许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因为在战争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杀戮和死亡,可是这件事还是在先生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抹灭的阴影。”

“他在战场上受了无数的伤,甚至还患上了可怕的弹震症。哦,您应该不太清楚弹震症是什么。得了这种病的人,从此会变得焦虑、易怒、歇斯底里,失去作战的能力,只能被狼狈地遣送回家接受治疗。”

“一开始没有人把这种病当成一回事,因为生活仍然继续,您的母亲,米娅夫人很快怀上了你,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沉浸在一个新生命即将降世的喜悦中。”

“后面的事,我想您应该也都知道了。”

“孩子还没有出生,先生便带着怀孕八个月的妻子去了柏林,把自己的妻儿拜托给了自己的大哥,也就是您的伯父照顾。”

“虽然从先生时起,冯·卡尔曼家族到他那一代的分支已经和阿普里尔·冯·卡尔曼将军所代表的家族主支关系疏远了很多,甚至连血缘关系都因为父母一辈的各种出轨、婚外情的丑闻而逐渐淡化,被稀释得可怜,但是将军还是保有一个做大哥的责任心和担当,接受了先生的请求。”

“紧接着,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在一个黄昏时刻,先生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微张着嘴,疯狂地消化着克吕格太太这段话中隐藏着的巨大的信息量。

伊薇特的爸爸阿托里克·冯·卡尔曼竟然是自己的母亲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和一个法国男人偷情生下来的,也就是说伊薇特的爸爸和伯父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了。

烛火在餐桌上摆放的烛台上摇曳,火光在你白得透亮的肌肤上笼罩上一层暗淡的黄色。

良久,你摸着自己恐慌的心,给这段父辈的经历划上了一个句号:“也许依靠利剑生存的人,最终也只能接受自己在利剑下死去的命运。”

*

你最近总是做噩梦,一连几天都梦见了那些熟悉的老朋友,梦里血腥的场景变换着花样折磨着你,惊醒后你被吓得再也睡不着觉。

你侧着身躺在床上,明澈的月光透过黑色帷幕的缝隙落在了卧室里,你手里握着施莱歇尔的那枚海蓝宝戒指。

月光下,戒指上面的海蓝宝流转着寂静的光,像是用时间切片做成的浅蓝色的琥珀。

你将戒指塞到了被泪水濡湿的枕头下面,默默地揩掉了脸上的泪,然后将厚棉被拉过头顶,裹住了疲惫痛苦的自己,试图让自己不再去想那张恣意张狂的面庞。

咚咚。

两声敲门声,随后外面传来一个着急的女声,“小姐,伊娜小姐,哦,我希望您还没有睡着,虽然这个时间确实有些晚了。”

“但是您的哥哥回来了,不过他很快要离开了,我觉得你们兄妹俩人应该见上一面……”

克吕格太太的话还没说完,卧室门便被蹭一下子打开,你穿着蓬蓬裙睡衣就急匆匆地从床上下了来。

“太太,是我哥他回来了?!”

“小姐,别着急,别着急,费尔少爷还没有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