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疯狂已经变成了一种群体氛围,大多数知青们的心里只有回城这一件事,回到父母身边去,回到故乡去,好像这样自己的迷茫人生就还有得救。
回城名额已经变成了精神稻草,现下再多的苦难都能咽下去,只因为知青们手里都握着这根稻草。
现在李建峰说今明两年都没回城名额了,简直就是宣判了知青们两年有期徒刑。
沈玉树脸色也不怎么好,他把扁担往外一扔,整个人把何芝兰护在身后,厉声道:“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美帝苏修又如何,美国黑人拿起武器把斗争推向前进,天下无产阶级是一家!”
底下小豆子嘻嘻跟着用童声喊道:“天下无产阶级是一家!”
斗口号还是本土人会得多。何芝兰惊魂未定,听着平常不怎么开口的沈玉树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本正经的话,加上小豆子的嘻嘻笑童声,让她觉得十分荒诞,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天下无产阶级是一家!”高素珍跟着举起右手握拳喊道。
闹了这么一场,村民们先是该散的都散了,文化宣传队的几个倒是磨磨蹭蹭不肯走,一个接一个开始劝说何芝兰多参加知青活动,不能把一手功夫浪费了。
谁能想到娇小姐有这手绘画功底呢,早说了收编到文宣队里,该少受了老些罪了,也不必和这个,这个,文宣队长林安定瞅了瞅沈玉树,有个当司令官儿的爷爷就是命好啊,这么漂亮个小媳妇儿都能弄到手。
革委会的连拉带扯扛着那两个晕乎乎病号走了,李建峰也骑上三轮车载着高素珍,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偌大的一个院子,只留下文家姐弟和这对小夫妻,还有一地狼藉。
文晚霞帮着收整院子里散乱的杂物,没拿两件突然人有三急,捂着裤腰带子就要往后院茅房跑,被文彩霞一把提溜住后衣领子,大嗓门斥道:“跑甚跑么!去河头去!我和芝兰姐有话要说呢!”
文晚霞不明其理,但他向来听两个姐姐的话,抓起裤头转身就往河侧的公用茅房跑去。
文彩霞大嗓门一起来,对着何芝兰道:“芝兰姐!刚才在那个茅房!”
何芝兰一把拉住她的手,把人往屋里拽,一边拽一边轻轻掐她手心,小声道:“来屋里说。”
沈玉树跟着两人进来,何芝兰回头看看沈玉树身后,不太确定董娇娇到底藏哪儿了,刚才大家伙儿散的时候,这个董娇娇跟个无头苍蝇似的,这儿转转那儿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董娇娇对自己有极大的敌意,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敌意。
真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得罪了原女主。
其实,有的时候你过得比人好就会遭人妒忌,世上很多恨意你觉得莫名其妙的,人家觉得有理有据。
何芝兰看外面自然被沈玉树注意到了,他回头看看院墙,然后伸手捉住自己媳妇儿的手捏了捏,桃花眼微微一眯,是个坏笑。文彩霞看着夫妻两个打眼色,顿时不自在了起来,想到那个茅房里的女人,又不好不问两句,要真是什么灵泉班跑出来的牛鬼蛇神,那是一定要劝着芝兰姐别乱发善心,自找麻烦。
沈玉树军区大院长大的,从小玩儿你追我赶士兵侦查游戏,对这个自己一手扎起来的围墙更是了如指掌,他打眼一扫就知道哪处能藏人。刚才那董娇娇趁乱想要推搡自己媳妇儿,他可是看得清楚得很。
屋子里被翻得凌乱,角落里的夜壶却是没人去理的,沈玉树提起来往外走。
他脚步轻轻,夜壶被藏在身后,走到董娇娇藏起来的角落。竹质篱笆扎得紧密高大,然而沈玉树的身高却是轻轻松松平视那篱笆顶,他拿起夜壶,董娇娇也抬起头看到篱笆顶上的那双桃花眼。
小孩子恶作剧才有的坏笑出现在他脸上,董娇娇被淋了个满头骚。
沈玉树一脸挑衅,直勾勾盯着她,董娇娇满腔的愤怒正要骂出来,脏兮兮尿液顺着嘴角滑落,她连连呸了好几口,想到今天吃瘪吃得也够多了,估计是今天兆头不好。真想冲进去和那沈玉树干一架,那也打不过,沈玉树又是个不惧打女人的,别真的被他错手打死了。
董娇娇思量来思量去,觉得田杰说得真对,这沈玉树真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文攻武斗都管不着他,他可是个能打女人的货色。尽管她恨得牙齿痒痒,却也只能先忍下来,边呸边骂地自认倒霉跑了。
文彩霞隔着玻璃看了个门儿清,笑得停不下来像公鸡打鸣,道:“嗨哟,她还有今天!看她嚣张那样子!平日里看着好,暗地里不知道截了多少俺们知青的东西,谁不知道呀!真解气!还藏人围墙上偷听!怪不得知青院子里说不到两句话,满村里就风言风语传起来!”
她看到沈玉树往回走,也随意转过头来要对着何芝兰继续说话,没想到直接映入眼帘一张苍老的脸,吓得她差点儿没把沈玉树才补好的玻璃一拳干碎了。
“你在厕所里看到的是她是不是?”何芝兰其实在高素珍唱出那首歌的时候,就有怀疑了,“是不是她给你的那张纸上写着美国黑人抗争歌曲?”
文彩霞点点头,看着女人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劝说何芝兰把人交出去的话语就讲不出来了。
“彩霞,我信任你,我也希望你信任我。”何芝兰抓着文彩霞的手,长叹一口气,“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行不行?我保证,你姐的医疗费缺多少我补多少,不打字条……”
“芝兰姐!”文彩霞生气了,“俺是为了你的钱吗?!俺是担心你!俺!”
沈玉树推开门走进来,文彩霞放低桑门道:“俺是担心你们,怕是你们不知道,灵泉县的补习班里全是牛鬼蛇神,摊上一个全家都毁了,你们咋这大胆,反革命是死刑啊!”
0051 事了
“她是一条人命啊!”何芝兰拉住女人的手,将那双干枯如冬日树枝的手拉到文彩霞手上。
文彩霞深呼吸一口气,握着两人的手,唉唉两声道:“芝兰姐,我也bzm不知道了,我可以啥也没看见,但是你也不可能把人藏这里一辈子呀!”
“后半夜就去城里。”沈玉树关上门,语气冷静道,“我送她去她家里。”
这几天七七八八的何芝兰也把女人的事都和沈玉树说了,女人家里就是三沟市的,老宅和谢新阳那私人电影院还是同一个区的,熟门熟路,送回去也简单。
“咋送?讨饭的都要生产队长开介绍信,她从学习班里出来的,哪来的介绍信?要是撞上治保主任检查了,那简直就是,就是要命的呀!”文彩霞亲身经历过,见到过有被红卫兵活活打死的,只因为走亲戚串门遇上检查没带介绍信,讲不清自己成分。那样的死亡情景如影随形深入脑海,文彩霞是真的害怕。
何芝兰也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自然知道介绍信的重要。
“我们有介绍信。”何芝兰语气肯定,又软声劝慰道,“彩霞,真是对不起你,这件事没想着牵扯你。”
文彩霞“唉”了一声,眼珠子转转,看来看去那个老女人,看着是个面善的也是个受苦的,咬紧嘴唇道:“芝兰姐你放心,一句话我都漏不出去。出了这个门,我啥也不知道。”
好在快入冬了,天亮得晚,后半夜出发也不算太迟。
借着蒙蒙月光,沈玉树骑着三轮车送人走,文彩霞自告奋勇地跟着去,库房农具用品登记表也有了出处,就写成沈玉树带文彩霞去乡镇医院探望文家大姐。
何芝兰一夜未睡,坐在板凳上发呆,第一次感受到了和这个时代的贴近感。
她真的到了这个时代,根本不是一本书里写的内容这么简单,所有人都活生生的,真实得让她害怕。说错做错说不定就送了小命儿,也是亏得运气好,女人仿得一手好字,自己救了她,焉不知是冥冥中救了自己。
又赶巧儿了有谢新阳给开的介绍信,真是事情撞到一起了,平日里积攒的人品全爆发了。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何芝兰忍不住唱出了这首女人教给她的知青之歌,“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 ”
唱着唱着,她的心境突然共鸣了这个时代,这个混乱的无法言喻的时代。
回城,一定要回城,再待下去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轻哼的歌声优美动听,一旁写大字报的林安定也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两个人歌声交错,大会堂来帮忙张贴大字报的知青们全都小声跟着吟唱了起来。刘亚楠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发怒道:“别唱了!任毅都死刑了!你们还唱死人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