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晏栩晚上出门买烟,回家时远远看见几只野猫在啃路中间不知道谁掉的鸡米花。

那是十二月末的芝加哥,他脚上踩着拖鞋,刺骨的寒风不断往脖颈里灌。五十米外就是公寓大楼,可他在寒风中站了二十分钟,等优步从五公里外开过来,载他五十米送到家门口。

他讨厌猫。

猫这种生物无情无义,怎么都喂不熟,他这辈子最他妈讨厌猫了。

从大年初三到大年初六,晏栩一个人住在VIP病房里躲清静。初六那天早上,他和护士说下楼遛弯去,一会就上来。然而他穿着一身病号服堂而皇之地走出医院大门,招手打车,回家拿起行李直奔机场。

没有人送行。

根本没人知道他要走。

从前他不论走到哪儿都众星捧月前呼后拥,整日醉生梦死,灯红酒绿。这趟低调出门,不是刻意装神秘,只是害怕这份孤注一掷的勇气会像生日愿望那样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知道自己是废物,废物没有毅力也没有决心,再怎么立flag都只是说说而已。

所以他闭严嘴,关紧心,守住他唯一拥有的勇气。

春节假期即将结束,航站楼里满是送行和道别的人。晏栩孑然一身拖着登机箱,木然穿过泪眼依依的人群。

他想回头,想回家。

他是没经历过风雨的晏小公主,是恐惧孤独的大龄男巨婴。哪怕从前在英国读大学,身边也有很多说中国话的狐朋狗友。而这一次,他要面对的是全然恐怖的未知,再也没有人为他解决麻烦,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做过什么荒唐事,以及他抛颅洒血地爱过谁。

往前走,别回头!

晏栩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抓着拉杆箱的手指泛出贫血的苍白。

另一个陌生的灵魂支配着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回头,让他无法停步,让他荒唐无度的废柴人生就此落幕。

就算他念不了哈佛,读不了生物,但他也不想再当个废物了。

毕竟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废物啊。

·

晏栩自称他在英国念了个野鸡大学,但他毕竟是中国高官的儿子,位高权重的父亲捐两栋楼捐几千本书再将简历做得漂亮点晏栩擅长划船、打拳、帆船,只要是不动脑,他做得很好依然进了一所相当不错的学校,也足以让他在那年秋季正儿八经地念一次商科。

狐朋狗友对晏二公子去念书并不在意,“早上连床都起不来,念毛书啊?”苟酉说这混浑球能读完三个月,他就日了老毛的羊驼!老毛表示,晏二嘛,谁不了解他啊,性格骄纵霸道,一礼拜就得和同学打架被遣送出境。胡鹏大手一挥,哥们赌个大的,晏二能老老实实念完一个月,我酒吧对所有人免费一个月,他能念完俩月,我就免费俩月。

朋友们纷纷加码,“一个月?用不上用不上,俩礼拜!”“俩礼拜?最多三天?”“三天也是够折磨人的,一天!”

这场没有庄家的赌局从一个月到三个月,然后变成半年,再然后再到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新朋友入局,苟酉那位刚刚考进表演系的小情儿问了一句,谁是晏二?

大家才意识到原来晏二逼已经离开四年多了。

闲出屁来才会矫情,人一忙,就他妈的没空瞎想。

出国第一年,晏栩看惯了芝加哥凌晨四点的景色,除了上课、念书、写论文、跟导师做项目,还尝试独立做点风险投资,以及帮家里的公司联系进出口业务。

果然那一年海产品大丰收,全球海鲜价格暴跌。

但晏栩身处大西洋彼岸,在自由贸易的资本主义世界里,投资者除了可以购买未来有涨价的股票,还可以赌未来哪些公司会亏损。

他每天瞪着眼睛啃大部头,囫囵吞下阿尔法和贝塔风险,但看线看图始终像看天书,索性自己闭眼睛瞎他妈买。

起初一个月海产品价格跌到熔断,晏栩五十万刀的本金翻成了三百万刀。但第二个月起,受宏观政策影响,海产品价格回升。

做空的总比做多的惨,这他妈才真的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一夜之间,三百万刀只剩了七万刀,晏栩赔光了底裤,却站在夜深人静的芝加哥街头,扶着电线杆笑了很久。

街上冷冷清清,路灯闪烁不定,满地的破酒瓶和废报纸被风吹得咯吱响动。时不时有飙车党狼哭鬼嚎地路过,几秒钟后必然有一辆警车疾驰追上去。

流浪汉裹着棉大衣靠着尿骚味熏人的墙脚熟睡,酒鬼三三两两勾肩搭背从晏栩身旁经过,频频回过头看这个像羊癫疯发作的亚裔男人。

科学家也并非料事如神。

哪个王八犊子说倒腾海产品不能赚钱的。

晏二公子这钱亏得浑身舒爽。

方才经过的那三四个男人摇摇晃晃地掉头回来,带着满身臭气围住了晏栩。

芝加哥是什么地方?哥谭原型,蝙蝠侠老家,暴力与罪犯的滋生地。

一个满身名牌的亚裔大半夜站在路灯下傻笑,简直就是向对方招手“来啊快活啊,赶紧来抢我啊”。

晏栩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站在中央环视了这几个哥们。其中一个人冲晏栩淫笑,还歪歪扭扭地拉下裤链,嘴里含混着说着“臭婊子”“小贱人”什么的。

啊,不仅想劫财还他妈的想劫色啊。

这一年,晏栩念书学习做生意,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哪里还顾得上健身。当年让晏二公子引以为傲的腱子肉早就不见了,此刻高级定制的西装勾勒出他挺拔却瘦削的身姿,路灯下他皮肤透着冷光似的白,黑眸森寒,朝那几人咧嘴一笑,隐隐有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东西消散在深夜里的。

咚咚咚!

接连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声,街对面抱着酒瓶的流浪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那群醉汉全部面朝下躺在马路上,汨汨鲜血从他们身下渗出蜿蜒流向远方。

晏栩迎着黑色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拎着西装外套搭在肩膀上,夜风轻轻吹着西装下摆,像一柄满是煞气却自愿归鞘的利刀。

新生活总是兵荒马乱,最累的日子晏栩自己都忘记了是怎么撑过来的。一天连四五个小时都睡不上,咖啡浓茶轮番上阵,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想前半生已经把这辈子的觉都睡足了,所以现在不睡也死不了。

然后他就因为劳累过度晕倒在了电梯里。

他住在最普通的病房里,房间内还有其他三个人,夜晚堵住耳朵还是能听见老头的呼噜声,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北京一床难求的三甲医院有VIP单间,稍微有点头疼脑热,院长都要组织一群主任医生进行会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