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少林寺再怎样顽愚也不能默不作声,自来提到嵩山便是少林寺,嵩山派改名嵩阳,表面上是免去误称,实际上却是一分为二。嵩山派既然是少林辖下,称嵩山为少林又有何错?更何况,嵩山派又不是九大家之一,又哪来的资格与武当结盟?
于是乎,武林宴上,少林使者指责嵩山行为逾矩,嵩山掌门曹令雪借题发挥,反指责少林寺不通俗务,治理无方,将少林僧人赶了出去。各派使者知道事情非比寻常,纷纷告辞,赶忙回报。曹令雪特别留了华山派严颖奇密谈,之后严颖奇独自离去。
随即便是少嵩之争。
这场昆仑共议之后最大的一场门派之争,战局却是令人啧啧称奇。中岳庙与少林不过一山之隔,少林使者前脚刚踏回寺门,嵩山派已倾巢而出,千余门徒包围少林寺。当时当权的高僧多属智字辈,方丈智泉下令紧闭寺门避敌。
这第一步便已走错,嵩山派的实力实不能与少林抗衡,虽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少林寺内当时犹有堂僧千余,突围一战,不落下风。但智泉是有道高僧,不忍交兵杀伤人命,只想以和拒战。
只这一耽搁,嵩山派早已派人通报,山东境内所有帮派门人纷纷响应,陆续赶来。不到一个月,包围少林的人数竟已过三千,此时少林便想一战也不能了。不仅如此,寺内粮草匮乏,嵩山援军仍不断赶来。
曹令雪包围少林,却只困不攻,反派人埋伏在各处险要。此时听闻圣地被围,河北、河南、山西一带的少林弟子纷纷赶来支援。各寺住持修行高深,却无一人善战,援军各自为政,只说会师少林,无人统辖,未抵少室山,就在各处险要遭遇伏击,或死或伤。这一招围城打援,打得少林寺手足无措。
智泉方丈等不到援军,又见寺中无粮,只好出战。寺门大开,千名僧众倾巢而出,嵩山派一战即溃,退入寺外树林深处。僧众以为胜券在握,趁势想要攻向中岳庙,结果半路遇伏。林中一场大火,烧死僧众两百余名,伤者四百余名,普贤院、观音院两院首座,正见、正命、正进三堂住持战死,文殊院首座率众死战,逃回寺中。一千多人出战,只有四百人逃回,余者非死即擒。
当时正在湖南的彭老丐对这件事情的评语是:“这下好,起码解决了粮食问题。只是不知道和尚吃不吃得惯道士的饭菜。”
智泉方丈无计可施,只是佛心大恸,办了场法会,为亡者诵经超渡。此时嵩山要取下少林已非难事,眼看这座千年古刹便要沦陷,曹令雪却突然按兵不动。
与此同时,另一件不为人知的小事,是严颖奇在武当境内惹了事。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桩不相干的事,却没人问,为何严颖奇会出现在武当。
战火也波及到了开封的穆家庄。
少嵩之争开始后,穆清下令所有族人不准离开穆家庄,两百余名请来的护院保镖日夜巡守。
第一批踏入开封的武林人士是嵩山派,他们早早收到指示,自山东入境,取道开封。他们随即赶往少林支援,并未在开封逗留。之后的几批嵩山人马,或五十,或一两百,也是如此。
直到两个月后,少林寺大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
穆清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开封也落入嵩山派的掌握,也不影响穆家的生计。但若战事拖延下去,那便难说了。
那是七月酷暑之时,信阳的一百多名少林弟子绕开了埋伏抵达开封,他们打算在这集结人马,从后方袭击嵩山派。
他们探听到消息,另一批嵩山人马,数量约摸百人,也自山东抵达了开封。这场遭遇战势必在开封展开。
于是,穆家庄的城堡与地势,恰恰成为了胜败的关键。谁占据了穆家庄,凭着城墙优势,就定能稳住不败,甚而对少林寺而言,穆家庄会是他们集结兵力的所在。
少林弟子自西门而来,嵩山弟子则自东门抵达,双方并未察觉与另一派的人马只隔着一座穆家庄,同时递出拜帖,要求穆清放行入庄,以便布置战事。
穆清立刻陷入了困境。他虽向佛,却不想得罪嵩山,尤其是听闻少林大败之后,无论让谁进庄,都是困难。何况他又听说之后还有大批的少林弟子即将赶来,而山东就在左近,泰山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正赶往开封驰援。
穆清还了请帖,婉拒两方概不援手,这是他想到最好的办法。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他拒绝之后,嵩山派的百余门弟子立刻对穆家庄发动攻势。占据穆家庄,便能取得地形优势,这对他们来说太重要。
穆昆花了二十五年以期建成用于庇护家族的堡垒,如今反而成了祸因。守卫的保镖护院武艺不如正规弟子,尤其这几年在穆家庄过得清闲,更无斗志。十几名嵩山弟子甩了钩锁攀上城墙,有些被拦阻斩断,摔得头破血流不在话下,有些动作机灵的,跃上了城墙,就在城墙上与护院搏斗,转眼就有十余人伤亡。就这样一拦阻,更多的嵩山弟子趁机攀上城墙,人数一多,就在城墙上腾出了位置掩护同伴,渐渐往城门移动。
穆清见如此景况,知道无论胜败,与嵩山派势必结怨,情急生智,赶紧派人开西门,迎请少林门人协防。
少林弟子赶到东门时,东门已被攻破,嵩山弟子虽折损了十余名,但穆家护院伤亡更重。少林弟子大声喊杀,冲入战阵,他们个个武艺娴熟,比之寻常护院全然不是一回事。嵩山弟子正战得力疲,一场力战后,死了三十余名弟子,余下伤退逃去。
穆清当即喝令关上城门。
他知道,穆家庄已经成了战场,他命令妻子收拾细软,带着儿子穆劼往武当避祸,也让穆家亲族各自散去,自己却留下来顾守穆家庄。
三十几年前,还年幼的他亲眼看着这块荒地,扫出第一片空地,叠起第一块砖瓦,即便之后将成焦土,他也要守在这里这处他引以为傲的穆家庄。
族人还来不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穆清登上城墙,东门边,远远可见尘土飞扬。那起码是超过两三百名的行伍,一幅打着“嵩”字的旗号正迎风飘扬。为首的少林弟子喊道:“大家别慌,张师兄正要赶来,等张师兄来了,这帮贼子不足为惧!”众少林弟子齐声吆喝,士气大振,似乎对那名“张师兄”极有信心。
穆清可没有任何信心。
在嵩山派攻入之前,穆家族人便各自散去,他们只带走一些银子,马匹要留给少林僧人作战用。只有穆劼母子因为身份特殊,才有一驾马车,让两名护院护送离开。
就这样,穆劼跟着母亲前往武当。半路上,两名护院见财起意,劫掠了马车银两,母子两人只得一路乞讨,一路前往湖南。这旅途的颠沛流离,让从未吃过苦的穆劼终身难忘。当时的武当掌门古松道长正在昆仑,代掌门古虚收容了他们。
他们在武当住了一个月,就听到新的消息。历时八个月的少嵩之争结束了。嵩山派大败,曹令雪卸下掌门之位,让与弟子韩默影,前往少林受囚,十五年后,病死于少林。嵩山派也离开中岳庙,迁至泰山。为免激化冲突,少林名义上虽为嵩山派之主,实则山东境内事务,无论大小,多由嵩山自行处置,无须上报。
少嵩之争改变了很多事,对年仅七岁的穆劼而言,改变最大的是他的家。
穆家庄已经化为一片焦土。
城墙颓倒,极目所见尽是断垣残壁,原本华丽的庄园只剩下焚烧过后的余烬,旧时游玩的庭园,哪还闻鸟语花香?二十五年的积累与苦工,换得不足五年的繁华落寞,以及一片亟待收拾的荒土。
穆劼看到母亲跪在旧居恸哭的模样,却没有看到来迎接他的父亲。
来的人是名和尚,年约四十有余,剑眉星目,颇有英气。
“贫僧子秋,一叶知秋的秋。请问是穆家公子吗?”
穆家破败了,族人们没有再回来。子秋和尚收留了穆劼母子,在穆家的旧址上盖了一座净露寺。
“以净露熄业火,方能灭却烦恼,消灾解厄,安抚亡灵。”子秋大师这么说。
穆劼发现,子秋大师与其他僧人显然不同。其他同辈僧人颂念早晚经课时,他并未参与,相较于其他僧人的严谨,子秋大师显得有些行止轻浮。作为净露寺的方丈,他竟然还有妻儿。
“我叫张继之。”他第一次见到子秋大师的儿子,是在他十岁那年。他想拜子秋为师,子秋便介绍了自己的儿子给他认识。
“他大你两岁,比你早入门,你以后要叫他师兄。”
穆劼行了一个礼,叫:“师兄好。”
张继之嘻嘻笑道:“走,师弟,我带你去练功。”
子秋笑道:“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想教人,去扎马步去。”
张继之嘟起嘴说:“娘叫我去念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