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质不算出众,奈何还不勤奋,他再怎么鞭策,恐怕最多只能到秀才这个高度了。
有些砸了自己的招牌了。
正是因为师徒五年的了解,秦勉昨天气不过打了沈江云手心后,他以为沈江云会碍于面子请假两天,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郎了,不再是刚刚跟着他读书时的岁数了,秦勉虽说为人严肃,但是却很少打学生板子。
昨天的不留情面,确实是秦勉的恨铁不成钢,但是想到沈江云昨日羞愤欲死的表情,秦勉也觉得自己过了一些。
不过既然来了,那是最好的。
秦勉在上首书案前坐下,一份份课业翻看过去,有不对的地方用朱笔纠正,改到沈江云这份地时候,比其他人都要厚实一些。
秦勉仔细拿出来看了一番,嗯,字迹还算工整,错漏之处多了一些,但好歹答了个七七八八,罚抄写的文章也都抄写了,不曾疏漏。
还算有救。
秦勉的气顺了一些,等课业全部批改完了,分发给了众人,才开始今日的讲课。
秦勉每日讲课上午下午各一个时辰,上午的一个时辰讲完后,会有一段时间给到大家提问,他则给学生们答疑解惑。
往往在这种时候,沈江云很少会提出自己的疑问,都是听别人讲的多。
毕竟沈江云自己学的就一般,如果再当众去问,他很担心会被同窗们嘲笑。
十五岁的少年还是非常要面子的,轻易不想被人诟病。
殷少野吊儿郎当却天资卓越,秦勉讲过之后就能理解,平日最爱提问,将自己所思所想和秦勉交流;杨鸿稳重,提的问题最有含金量,明显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而成;叶京华家学渊源,秦勉这边学完之后,祖父还会考校拓深,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显摆自己的课业进度。
另外两人方逢年和蒋文旭也不遑多让,好似整个课堂中,一向只有沈江云是最沉默的那个人。
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秦勉回答完所有人的问题后,准备散学,让他们午后再来,正欲走,却见沈江云突然站起身道:“先生请留步!”
沈江云站起来急了一点,书案往前移了半寸,发出了刺耳的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所有人都朝着沈江云看去。
第21章 有所改观
沈江云是做了很多的心理斗争才站起来的。
旁人没有发现,他叫住秦先生的时候,尾音都有些发颤。
秦勉教书,除了教习功课,对学生们的言表仪态也是有严格要求的,坐立行走都应该符合君子之风,就刚刚沈江云这般冒撞的表现,若换作平时,秦勉早就出声训斥了。
许是想到昨天对沈江云丝毫不留情面的惩罚,秦勉脸上表情未变,容长脸上炯炯有神的双目看向沈江云,沈江云下意识地就想低头不与秦先生对视上。
只是马上,沈江霖满心期待的小脸从他脑海中浮现,沈江云笼在袖口中的双手握了握拳,心中暗自想道:自己作为学生,已然让秦先生数次失望了,作为兄长,可不能再让弟弟失望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天不把这些问题搞清楚,晚上如何再给弟弟讲解?
沈江云想到这里,强自镇定着目光不再躲闪,阳光自外头洒进来,沈江云一半沐浴在阳光下,一半隐入阴暗处,俊逸出尘的五官在这明明灭灭的日光下尤显夺目,只听他缓缓道:“先生,昨日您叫学生抄了十遍《大学》,学生边抄边读,再读《大学》,学生又有所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先生,望先生指正。”
今日讲史,沈江云的问题让众人都愣了一下,不过秦勉很快就回过神来:“但说无妨。”
沈江云一旦开口,这么多年言传身教、刻进骨子里的仪态还是很让人赏心悦目的,再加上他声音清越,如泉水渐入深潭般缓缓流淌,能够很快就抓住人的心神。
有些人就是有一种魔力,哪怕他讲话的内容并不吸引人,但就是不让人厌烦,甚至愿意去侧耳倾听。
很显然,沈江云就要这样一种能力,只是他自己也不知晓罢了。
“《大学》开篇写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大学》开篇词,先生曾言此乃《大学》纲要,其释义为大学之根本,在彰显美好品德,在关爱百姓,在此过程中达到君子的最高境界。”
秦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大学》乃四书之首,很早他就带着他们读过了,沈江霖所言是最基础的内容,殷少野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回头看沈江云,只觉得这人今天是要找找存在感么?
沈江云的话却在继续:“曾子之所言,在于君子,在于读书人,不在于百姓。然圣人博爱,定是希望天下百姓都能明德至善,作为一个普通人,又该如何“明德、亲民、止于至善?”,通过教化百姓自然会有成效,这也是朝廷一直在做的事情,可是读书靡费,读书不易也是共识,绝大部分百姓依旧是目不识丁,三餐不济,既如此,又如何引导他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夏虫不可语冰,即便士族们心有余,然力不足矣!还请先生指教学生心中之惑。”
沈江云这番话说完,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静。
问问题也是要有水平的,如果是先生老生常谈的一些东西,你还去反复问,那暴露的不是这个学生蠢就是这个学生不用心。
今天沈江云这个问题,就很有些水平。
至少其他师兄弟们,从来没有通过“普通人、普通百姓”的角度,去思考过,如何让天下人明德至善。
能提出这个问题的,不仅仅是要对《大学》表达的纲领有深入的理解,还要有一定的阅历或者说是对世事有过观察者,才能结合《大学》之言,提出这样的思考。
这是一个很宏大的问题,圣人希望教化百姓、天下归心,但是朝廷又要掌控言论,更多时候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明德至善的百姓,他们要的是顺民,有时候用的甚至的愚民策略。
百官代天子牧民,一个“牧”字就很好地指代了所有。
百姓为牛马,牛马更易听话驯服。
至于明德至善,其实并不针对普通百姓。
但是若这么回答,至圣人言于何地?
矛盾从思想和现实的差异中产生。
这些内容在秦勉授课的时候,都是有所保留的,并没有将自己这么多年的思考总结全部和盘托出。
秦勉虽然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但是年岁摆在那里,经历过数次会试,也饱尝过功名利禄的诱惑得失,虽未踏入过官场,但是族中亦有官场之人,是是非非,不绝于耳。
秦勉门下六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弟子,这些少年出身名门富贵之家,气质从容、仪态风流,是平日里使奴唤婢荣养出来的气度,非小门小户之家所可比。
这些人中最大的杨鸿也不过十七岁,人生阅历尚浅,虽然得中秀才,但是距离下场乡试,秦勉尚且觉得还差火候。
在这个时候,他去大谈特谈民生艰难、穷苦百姓无立锥之地,这些学生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最多不过是纸上谈兵、深入不了,拿着这些一知半解的想法去写文章,反而写不出个所以然来,在科考时,并不占优势。
所以秦勉早就给他们规划好了道路,若想年少成名者,写出文章来必要华丽富贵、洒脱傲然,朝中有不少喜欢这一流派的官员,只要肯下功夫,必然也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