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坐在马车中,和沈江霖喝杯茶说说话还是有力气的。
唐云翼接过沈江霖倒的茶,浅酌了一口,放下茶盏由衷叹道:“江霖师弟,你是不是也没想到,只是想来救我一个,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竟然涉及如此之广?”
沈江霖点了点头承认:“不瞒师兄,当时我接到师父的来信后,只是想着以我微薄之力,将师兄安然无恙地救出来便是,贪腐之人如过江之鲫,连朝廷都抓不过来,我一个小小六品官员,哪里管的过来?”
唐云翼笑了,他身子还极瘦弱,笑的时候脸颊凹陷,仿佛只有一层皮绷在骨头上,但是并不妨碍他笑声爽朗,眸中带光。
他这个师弟,谦虚的很。
若他都是“微薄之力”,若他都“管不过来”,这掀起两淮滔天巨浪、先斩后奏抓捕元朗、发现元朗除了在贪污受贿之外,居然还有谋逆之事的人,又是谁?
他将自己折腾了半死,都办不了的人,沈江霖合纵连横,将扬州知府、巡盐御史、锦衣卫千户、扬州的指挥佥事,甚至是那些盐商、百姓,都笼络到了一起,将元朗一党绞杀了个干净。
他师弟之能,远在他之上啊!
他爹,真的是会选徒弟,万中无一的人,都被他给选中了。
如今他已经算是卸任,在他递上了所有自己在两淮的搜集到的证据和口供之后,永嘉帝已经特许他返乡养病,并且为了嘉奖于他,赐下了良田千亩、金一千两、银六千两并玉如意一对,许诺唐云翼身体只要一好,就起复重用于他,显然是对唐云翼此次遭受迫害的补偿。
唐云翼不能和沈江霖一起回京,帮他挡掉一些刀光剑影,只能在一路上反复提点沈江霖,入京之后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并且将他在地方与朝中结交的重要人脉都写在了一张单子上给了沈江霖,好叫他有人可用。
沈江霖见唐云翼说着说着已经开始精神不济了,便撤开小桌,帮他摊好被褥,又在上面铺了一层凉席,让唐云翼在马车中休息,自己则是钻出了马车,翻身上马,跟上大部队。
“大嫂,你不进马车里坐一会儿吗?这日头太晒了。”沈江霖策马到钟扶黎身旁,钟扶黎依旧一身男装打扮,头上戴了一个斗笠防晒,闻言摇了摇头:“坐在马车里东摇西晃的,倒不如策马扬鞭来的畅快。”
还有一句话,钟扶黎没有说的是,等到了京城,她便是想这样肆意自在,都很难寻着机会了。
如今大势已定,沈江霖终于也腾出了时间和钟扶黎说话:“大嫂,我还没问过你,你当时是怎么说服我大哥还有父亲母亲他们的,竟然会让你孤身一人前来扬州府?”
大哥他还能理解,沈锐和魏氏二人都是将钟扶黎当宝贝一样看待的,况且在他们眼里,女子就应该相夫教子,如何可能让她千里迢迢来扬州府救小叔子?
钟扶黎轻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你大哥如何关心你,你心中清楚,要说服他是不难的,至于公爹婆母那边嘛,”
钟扶黎停顿了一下,有些狡黠地冲沈江霖眨了眨眼:“公爹婆母以为我母亲病了,要我这个女儿回去侍疾,到现在我娘还称病不出门呢!所以到时候你可别说漏了嘴。”
沈江霖恍然大悟,难怪钟扶黎如此胸有成竹,她的行动不仅仅有他大哥的支持,就是亲家太太也是知道的。
沈江霖心中十分感激,这次若不是钟扶黎足够当机立断,足够了解蔡伯雄的为人性格,或许抓捕元朗的行动根本不会那么顺利。
“大嫂,虽然你一直说我们是一家人不用言谢,但是你此次对江霖的大恩,江霖全都记在心里了!”沈江霖在马上冲着钟扶黎一抱拳。
钟扶黎却摆了摆手,声音中带着轻松的笑意:“二弟,你可是明杰、□□最好的二叔,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谁给我带崽子?我怎么和你大哥还有明杰□□他们交代?你可是我们最重要的家人啊!”
明杰、□□便是钟扶黎生的龙凤胎,这两个名字,还是沈江霖亲自取的。
沈江霖在现代看的多,见这个年代的早教玩具很少,便别出心裁做了很多适合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玩具,两个小孩子自从会说话会走路开始,就喜欢往沈江霖的院子里钻,一看到沈江霖,就会一人抱住一条大腿不放,缠着沈江霖陪他们玩。
这次沈江霖离京,两个小家伙可是伤心了好久,整天念叨着“二叔什么时候回来”。
最重要的家人。
这几个字,比什么时候都更让沈江霖心里觉得沉甸甸的,但是又十分的温暖熨帖。
“不过二弟,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嫂子我的本事,想当年,我十三岁就跟着我爹上了战场,和瓦剌的鞑子都打过几回,我爹可一向说我,巾帼不让须眉的!”
钟扶黎说起边关往事,整个人都神采飞扬了起来,她虽然在京中越发像一个名门贵妇那般生活,可是一说起战斗、一说起边防、一说起军中事物,钟扶黎才更像沈江霖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侠女。
纵然只是青布衣衫,风尘仆仆,也不能掩盖钟扶黎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
说到最后,钟扶黎的声音难免有些低落了下去:“只是在京中,我再难有机会施展我的本事,便是以前偷偷溜出去行侠仗义,现在也被儿女绊住了脚,要夜夜陪他们安寝,若不是这次二弟你在扬州城,我还根本找不着机会出来呢,说到底,嫂子还得谢谢你,这次,是真的过瘾!”
钟扶黎与他大哥沈江云同岁,今年二十三岁,在现代,二十三岁的女子才刚刚大学本科毕业,事业上堪堪起步,还在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和意义中。
可是这个年代的女性,却被困于后宅,哪怕出色如钟扶黎,也只能躲在男人身后,才能一展其才能。
否则以钟扶黎的胆识和身手,若是钟涛之子,钟家下一个手握重兵的总兵非她莫属。
以沈江霖了解到的,钟扶黎的哥哥们,不如她多矣。
不是他们太弱,而是在钟扶黎面前,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沈江霖沉吟再三,才像钟扶黎许诺道:“大嫂,这一次我不能为你请功,但是你的功劳我记在心里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都知道,你曾经做过什么。”
第104章 天家无情
沈江霖先是送唐云翼回了徽州黄宁村, 唐公望和钟氏见到骨瘦如柴的唐云翼时,钟氏实在没有忍住,眼泪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颤抖着握着儿子的手, 哭的不能自已。
唐公望则是看着自己的徒儿和儿子, 再三念叨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沈江霖与二老分别不算久, 可是再看两人,却是一下子仿佛老了好几岁,同样也是心有戚戚然, 钟氏对着唐云翼哭过一通后, 连忙将唐云翼安置到早就准备好的厢房内,对着沈江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是亲儿子, 一个是最宝贝的徒儿, 哪怕血缘有亲疏,可是情感上来说却都是一样难分厚薄,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都割舍不下。
知道沈江霖是半道过来护送唐云翼的,只能匆匆陪着说两句话又要动身走人,钟氏见到唐公望还再对着沈江霖说一些有的没的, 连忙快走几步走了上前, 将她这些时日给沈江霖做的衣服都包在了一个大包裹里, 递给他的时候叮嘱道:“霖哥儿, 这些都是马上好穿的衣服, 你带回去就能穿,院子里还有一些你爱吃的干货和咸菜, 都是放的住的,今早上烙的饼配肉酱, 在路上就可以吃……”
钟氏看着院子里好几个跟着一路护送过来的锦衣卫,虽然都默默无言在喝茶,但是他们连顿饭都不能留下来吃,便知道留不了沈江霖多久了,交代完这些后,钟氏突然拉过沈江霖的手,沈江霖顺着钟氏的力道俯下身子,只听钟氏哽咽着道:“好孩子,师娘知道你的孝心,但是再有下回,咱再不敢了,啊!你就是师娘最小的孩子,你的命和你师兄的命,对师娘一样重要,少了你们哪个,师娘都是受不住的。”
沈江霖做到了他能做的不能做的一切,虽然结果是好的,可是钟氏这段时日来如何不提心吊胆,生怕丢了一个儿子,又丢了一个沈江霖,越想是越害怕。
后来钟氏想通了,他们男子在外行走,有他们的理想抱负,云翼也是为了他的政见仕途而以身涉险的,但是霖哥儿不该因为师徒之恩,而枉顾自己的安危,去深入险境。
钟氏希望,唐家,不会成为沈江霖的一个包袱。
沈江霖听明白后却是笑了:“师兄的为人、他的政见,也是江霖心中认可的,若是作奸犯科之辈,便是您和师父亲自下命令让我去救,哪怕是我有能力去救我也不会去救的。所以,师娘,您不必再困扰悬心了,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也在遵从本心做事。”
钟氏哭着哭着就笑了,她和唐公望互相搀扶着一路将沈江霖送到了村口,看着沈江霖等一行人骑马快速离开,直到再看不见一点人影了,唐公望这才拄着拐杖和钟氏两个人慢吞吞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