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解昔日的陆采芳,就像他也不理解今日的青黛一般。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行事之前,总要掂量一下两侧筹码的份量。至少在承影心中,哪怕是自已本身,也无法同祭山作比,更别提什么虚无缥缈的个人情感。
他静静凝视着青黛,半晌没有出声。
分明收复祭山,洗刷数十年前的屈辱是他连做梦都在畅想的事情,可真听她如此轻飘飘地提出来时,不知怎的,承影心中竟涌起几分不甘。
他忽而想起那堙灭于澎湃雷劫中的身影,尖锐的不甘又化作沉甸甸的冰,在他心底安静化开,尔后缓缓流淌蔓延。
值当吗?
承影虽一言不发,可立于一旁的观山与他乃经年之交,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细微的情绪变化。
“青黛道友,祭山之事并非儿戏。”外表已不再青春的白发老者无声叹了口气,声音中带了些疲惫与无奈,“还望你与...魔尊多加思量,慎重行事。”
“剑君这话真是奇怪。”青黛轻挑着眉,“先前口口声声打着讨伐魔域夺回祭山旗号的是你们,眼下叫我等慎重考虑的也是你们,难不成诸位是怕我师徒再于背后使什么腌臜手段不成?”
她轻笑起来,言语间带了些尖锐的讽刺:“剑君放心好了,我同师尊与心怀苍生的仙界修土不同,乃是名副其实的魔域小人,万事皆以已为先,虽没什么大义,可终究还是讲诚信的。”
青黛这话说的不留情面,饶是观山这等好脾气的和蔼老头也被她噎了一瞬,本欲张口反驳,却见面容年轻的女子有些倦怠地抬了抬手,先他一步继续道:“剑君,你我道本不同,无需说那些无用的话了。祭山于我而言,远没有师弟重要,平白放着也是死物,倒不如今日结了这桩没完没了的恩怨,省得日后再牵扯出来,叫人厌倦。”
观山虽然嘴碎了点,时时刻刻都爱唠叨,可若论起同他人争辩之事却是极为不擅长,更何况好话赖话全让青黛一人说完了,便是想要反驳两句也全然被人堵在喉中,难受得紧。
颜真君紧锁着眉,心中百感交集。
青黛这般的让步实属她意料之外,诧异之余,也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一旁始终无言的上姜身上。
她神情平淡,并未对青黛提出的惊天言论表达过丝毫不满,只静静立在一旁,叫人摸不透心思。
感受到颜真君的视线,上姜长睫倏动,对上她的双眼。四目相对的下一瞬,颜真君的心中也有了定夺。
不曾反对,那便是默认。
泛着浅淡光芒的金色眼眸一如记忆里那般澄澈,在逐渐亮起的蟹壳青色的天穹映衬下更显清凌,透过稀薄的朝岚,颜真君心中蓦然一动,莫名觉得眼前之人似是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虽有心探究,可现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得先按下心思,暂且不提。
颜真君抬起眼,轻声道:“承影,既然青黛愿退一步,你不妨先接下这份诚意,无论下方二人究竟哪个才是你要找的人,其份量都远远不能与祭山比拟。”
事情拖得太久,她也无心再废心力与讨人厌的剑修兜圈子,言语间不由染了几分亲疏,直言道:“你如今犹豫不定无非是忧心她别有居心,今日我可替她作保,若日后双方再因此事起了牵扯,你来寻我便是。”
“你不是要交代吗?届时若出了什么纰漏,我给你交代。”
她一向都是直来直往的脾气,前半段周旋忍耐许久,看他们几人在这争执不休着实难以忍受,太阳穴都突突着泛疼。
彼此本就不是同道之人,说得再多又有何用,无非是白白浪费口舌,哪怕双方将这天都说出个窟窿来,也别指望着能够握手言和,相互理解。
她夹在中间难做得很,不如索性直接将彼此的心思挑破搬到明面上来,将这麻烦事趁早了解,然后...
女人的视线轻飘飘掠过下方侧过头与负剑少女轻声耳语的自家爱徒身上,强捺着心中的不满,忍不住磨了磨牙。
然后再好好问问阿竹她这交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竟同昆仑那小祸害那样亲昵,是要气死她这个师尊吗?!
第188章 “...也罢。”
“嘶...痛。”
瞧着眼前人自袖囊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拇指微弹,将封口的木塞随意弹开,继而从那瓶口处缓缓爬出一只指甲盖大小、通体黑紫生有八足的虫子顺着他的指尖缓缓上爬时,李听鹤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郑君美虽是医道出身,可他素擅用毒,净会使那些偏门诡计,让他来给自已的疗伤...当真不会离阎王爷更近一步吗?
他心头忧虑,可又实在不好拂了兄弟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胆战心惊地应了。
那虫子顺着皮肤一路上爬的触感十足古怪,还没等他适应这种奇怪的感觉,自小臂处的伤口处便传来一阵又麻又痒的尖锐痛意,似是有无数只蚂蚁共同袭来,咀嚼啃噬着他的血肉。
起初他尚且能忍,只是渐渐的,这份痛意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加重,恍若被撕咬皮肉的痛苦也从外逐渐向内蔓延,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大脑,叫人连头皮都忍不住绷紧。
这感觉比在秘境中被裴文竹处处打伤时更加难忍,犹如千万只蚂蚁爬过肌肤,阴恻恻地向血肉内渗去,忽冷忽热,捉摸不定,不知何时会结束。
李听鹤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脸颊愈发苍白。他强忍了片刻,终是受不住这种非人的折磨,龇牙咧嘴地抬起头道:“...你当真是来医我的?”
“不然呢,我还能害你不成?”
郑君美低头在乾坤袋里翻找着什么,头也没抬道:“裴文竹的神识之力不逊于我,早已和她的一招一式融为一体,若不趁现下尚未侵入你肺腑时彻底祛除,日后养伤可有你受的。你挨了她几招还能留一口气,已经是人家高抬贵手了。”
李听鹤扯了扯嘴角,心中虽知晓郑君美说的不错,可面子上总是过不去,忍不住回呛道:“照你的意思,我还要谢她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你们怎么总是误解我?好伤心。”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中却无半分伤心之意,这装模作样的姿态自是惹得李听鹤一阵鄙夷,他本欲回怼,却碍于那诡异难耐的痛苦,只能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郑君美垂头翻找了一阵,从乾坤袋中又拿出一个碧绿色的小瓷瓶,递到他的面前,道:“若实在难忍,便将这个服下,会...”
他话还未说完,身后忽而传来一道灵气波动,裹挟着锋锐的剑意,层层向周边铺陈开来。剑意虽凛冽,却并无杀意,连带起的微风拂过身侧时,只能察觉到掺在其中的浩然正气,叫人心神一震。
郑君美微怔,下意识回过头。
这倏然散逸的剑气虽不像方才那般极具压迫感,却仍像一把尖锐的利刃,瞬间将四周的细碎低语全部斩断。
正交头接耳的在场修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纷纷抬头望向半空。
只见原本悬浮在剑阵之内的五道身影忽而散开,彼此拉开了些距离。
远处的天边缓缓泄出一线微光,夜色的余韵还未完全褪去,穹顶半亮,一夜的纠缠似乎在这一瞬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平衡。天光初露,四野再度归于宁静,远处密林幽深,若有似无的晨雾在初升朝阳的辉茫下渐渐化作飘渺虚无。
“这是...结束了吗?”
阿宓微仰着头,见空中的剑阵缓缓散去,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