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深冬夏至,巡铺屋的活计要比平日多一般。就这个月,望火楼都收了六七起火事了。城中防盗防火本就隶属军训铺管,火事超过一定数目,他们巡铺们都要罚银子的!
他没好气地从怀中掏出个小册子:“在这里生火起灶,违令了,罚一吊钱!”
推车的摊贩主是对中年夫妇,丈夫只讷讷应和,妇人却忙讨好着上前,从坛子里舀出一袋猪皮肉塞到申奉应怀里,笑道:“真是误事,大人,我们是外地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这下晓得错了。”
“都是小本生意,一吊钱……我们今日统共赚了才不到一吊钱!上有老下有小,还等着铜板回去买米下锅!”
妇人央告:“大人饶了我们这一回,这样热的天还四处巡逻,可不辛苦么?”又塞了杯砂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在他手中,“喝点冰水润润喉,我们即刻就走。”
手上冰凉触感使夏日炎热霎时散了几分,申奉应低头看了看手中竹杯,又看了看妇人谄媚的脸,终是叹了口气,提着猪皮肉袋子的手一指
“看见那座丰乐楼了吗?”終
他道:“全是木头搭的楼,好看是好看,就是你这火星要是燎上了,这楼一烧,别说一吊钱,就是卖了你们全家都赔不起!”
“赶紧走吧。”他摆摆手,眼不见为净,没再提罚钱的事了。
夫妇忙推着小车匆匆走了,申奉应一手提着猪皮肉袋,另一只手拿着筒冰雪凉水,低头咂了一口,绿豆水冰凉甘甜,清爽得紧,他就着河风慢慢往前踱步,走到前头不远处木制楼阁丰乐楼前时,瞧见楼前停着辆马车。
马车看起来只是寻常宽敞,算不上华丽,然而拉马车的两匹马却格外引人注目,两匹马身材高骏雄拔,一眼看去就知名品不凡,马上金鞍银辔,辔头还镶着细小明珠,在楼阁前灯笼光下闪烁着粼粼华光。
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坐骑。
恐怕还不止富家子弟,能把这么一大坨金银大剌剌系在门前而不怕被人盗走,至少也是个六品往上的官家子弟。
申奉应低头看了看自己掉了皮的革带。終
有时候都不消人与人,单是人与畜生,好似都天渊之隔。
他啐了一口。
这么有钱来什么丰乐楼啊,去城南清河街不好吗?平白扎人红心!可恨。
他妒忌红了眼,站在丰乐楼下,泄愤似的几下将冰雪凉水啜个精光,直到再吸不出来一滴,才把空竹筒丢在门口的废筐里。
罢了,这么有钱,多半是不义之财,这个钱不赚也罢。
他自我安慰了一会儿,觉得心头略舒服了些,这才转身而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火
丰乐楼中,丝篁鼎沸。糒
城南清河街寸土寸金,最好铺面的租子一年上千金,胭脂胡同这头却要便宜得多。
丰乐楼的掌柜省了租子,却把省下的银子全用在了这座木阁楼上。
整座阁楼是用木头制成,横梁上仔细雕刻二十四花时图,又请了二十四容色娇艳的女郎以二十四节气命名,一到夜里,尤其是夏日,河风清凉,木窗小开,楼中欢笑嬉戏,莺啼燕舞,楼下临河又有茶斋画舫,夜市骈阗,灯火辉煌,十分的璀璨繁华。
虽不如清河街富贵迷人,却更有寻常富庶的红尘繁华。
丰乐楼顶楼最里头的小阁楼里,宝鼎沉香,古画悬垂,两名歌伶跪坐在一边,正低头轻抚瑶琴,华帐珠灯边,地上铺了月蓝底色牡丹花纹织毯。
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绣袜罗裙随步没。
只是房中绣毯之上,并无美人歌舞,只有一衣衫不整男子斜躺在地,头颈靠于榻脚,地上横七竖八扔着银碟、玉壶和杯盏,其中散发清香异味,男子神情迷蒙,瘫坐在地,舔舌咂嘴。糒
这人正是太师府上公子戚玉台。
戚玉台是来丰乐楼“快活快活”的。
寒食散是禁物,一散难求,戚清差了人盯着他,清河街的酒楼掌柜的但凡见了他总要和府上通气。若去别的地方逍遥,被戚清禁了财权的他没了银子也寸步难行。
好在他有位大方的好妹妹,戚华楹前些日子给他的那一笔银票,足以令他在丰乐楼逍遥好几回。
今日趁着戚清入宫未归,戚玉台黄昏时分就来到丰乐楼,轻车熟路地来到最里头那间“惊蛰”暖阁。
楼上二十四间暖阁,是为身份尊贵的客人特意留备,陈设装饰比楼下更为讲究华美,这间“惊蛰”,是他每次来都会住的暖阁。
墙上原本挂着一副惊蛰献春图,画中原本是一副玉炉烟重,绿杨风急,佳丽倚窗看细雨的美人图,戚玉台很是喜欢。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了一副新画,画中云雷盈动,宛如春雨将至,有龙蛇于云翳翻腾,是不同于先前靡靡柔情的冷峻。糒
戚玉台昏昏沉沉中注意到此,见状一指画卷:“什么时候换的这画儿?”
屋中琴弦骤然一停,歌伶收回手,恭声回道:“回公子,两月前,有客人在此房中宴饮,酒水不慎泼脏墙上画线,遂重新换了一副。”
两月前……
戚玉台恍然,这两月他没来丰乐楼,难怪换挂画的事不大清楚。
事实上,他已有许久没来丰乐楼了。
自从贡举案后,莫名其妙牵扯出了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父亲知道了他先前在丰乐楼中无意欺负了一良妇之事,便将他拘在家很长一段日子,断用他银钱,除了生辰在遇仙楼中规中矩宴请一回,再难有出来“快活”的机会。
戚玉台很不理解,不过一商人之妇,父亲何故耿耿于怀,听说之后更是差人去那贱妇家乡打听,最终一无所获那家人早已死绝。糒
戚玉台对范正廉没什么印象,但就这件事,倒觉得范正廉办事妥当,否则又要带连出许多莫须有的麻烦。
可惜范正廉已经死了,正因他的死,渐渐的流言奔去新鲜物事,一个详断官都慢慢无人提起,至于早死的商人之妇,早被人抛之脑后。
那商人妇戚玉台原本已记不清相貌,然而看到眼前换掉的绢画,倒使那模糊的画面清晰了一点。
他记得当日也是在这间屋,同样的珠灯,同样的织毯,他迷迷糊糊中看清了女子的脸,是张十分标致白净的脸,秀美动t?人,一双秋水剪瞳惊恐地望着他,她踢他打他,可那点力气在成年男子面前不值一提,他把她压在榻上,逼着她看墙上那副挂着的美人赏春图……
墙上的美人默默流泪,双眉紧颦。
他身下的美人呼喊嚎啕,眼泪若断线之珠。
他在那热切之中有些分不清画卷与现实,宛然觉得自己是将画中美人攫到眼前,非要狠狠折磨到对方也变成一张死寂的白画儿才甘休。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