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喜爱的女郎是君临天下、统御万民的帝王。
美貌容光只能作为宋撄宁的点缀。
杂耍节目演到了最后一项打铁花,一个扎着小辫的少女捧了一只灰扑扑的破旧袋子,笑容满面,挨个讨赏钱,宋撄宁没带铜币,只得从袖子里挑了一小枚银色的珠花,换得一声“谢谢娘子”。
当她正瞧着少女有些歪歪扭扭的辫子时,忽然被一只手臂拉入怀中,随即听见“轰”的剧烈响动,高台倾塌,断折的木板石料与漫天的热气猛地扑来。
破碎的火花在四周飘落。
“崔望熙!”
她的惊呼淹没在一片尖叫喧闹中。
人潮汹涌,崔望熙长臂展开,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密不透风,宽阔的后背挡住了扑来的重重危险。
一滴火点洒在她绽开的裙摆上,又飞快地熄灭消失,留下一粒黑色的斑点。
“崔望熙!”
“别怕,撄宁,别害怕,我穿了金丝甲,没事的。”崔望熙低低痛呼一声,将她揽得更用力。
打铁花的少年摔在地上怔住一瞬,旋即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踉踉跄跄地拉起妹妹跑来,忙不迭跪在二人身前赔罪。
讨赏时他们便注意到,这两人衣裳皆非凡品,但低调安静,恐是哪一家贵族的子女相伴出游,而他们竟出了失误,伤到了这位公子,已是闯下弥天大祸了。
后方悄悄跟着保护的侍卫立刻前来清场,将周围一干人等尽数录名后驱散,并严词告知,今日之事,不得与外人透露一句,违者重罚,如有受伤的,一律送至医馆。
“圣人,崔相,请速速回宫,御医已经候在千秋殿了!”
宋撄宁指着地上的两个年少的兄妹:“将此二人看押,叫何毓来审。”
若不是崔望熙反应及时,受伤的便会是她自己了,那台子看起来牢固,怎么轻易倒塌?
此事实在太过巧合,虽然那兄妹俩卖艺为生凄惨可怜,貌似无辜,但她也不得不提起戒心。
何毓处理刑讯之事一向效率高,场面混乱,还是越快有结果越好。
二人被护送着回了行宫,千秋殿的宫人立即迎了过来,扶着崔望熙进了内殿。
“圣人,叫御医也给您看看吧,圣人今夜受惊了,臣已经知会了傅侍中和六部,对河南行省上下一律暂行保密。”
宋撄宁有些担忧地看着崔望熙的方向,隔着重重屏风珠帘,隐隐可见人影来往。
御医为她号完脉,告知她无恙,循例开了些宁神静心的方子,叮嘱注意休息。
“圣人!圣人可受了伤?要不要紧?”符染和杜年得了消息,一路飞奔回宫,神色焦急。
“朕无事,一点都没伤着,崔中书护驾,替朕挡了一遭。”宋撄宁拍着她们的手安慰,“回来时街上可有异常?”
符染摇头道:“没有的,就是人略少了些,摊子酒楼之类的,都是照常揽客热热闹闹,消息未曾泄露。”
“那就好。”宋撄宁叹着气,愁眉不展。
“陛下。”御医处理完伤势,前来向她禀报,“幸而崔大人穿了件金丝软甲在里头,护住要害,虽留了些内伤,但静养便能好,手臂略有烫伤,臣等已经为他上了药,马上再写一个方子,按时服用。”
“这几日为防着伤口炎症,室内还得多用点冰。”
“好,好,行宫不缺冰。”宋撄宁撑着桌子站起,身子微微一晃,“朕进去瞧瞧他吧。”
“圣人!”符染过来扶住她,“您小心些。”
内殿的宫人们朝她行了一礼,便悄悄退下。
拔开几道纱帘,宋撄宁缓步入内,看见了伏在榻上的崔望熙,她在榻边坐下,温言安抚。
“御医已经告诉朕你的情况了,这几日好好养着,朕已经传令下去,会在东都多停留些时间,不会耽误行程。”
崔望熙的身上散发着浅浅药香,墨发散在枕上,面色苍白。
“撄宁......”
“崔相一身好皮囊,可别留些伤疤,御医给你开了上好的药膏,记得按时换药。”
“臣若是留了疤,圣人便会嫌弃臣吗?”崔望熙往她这挪了些,不慎扯到伤口,轻喘一声。
宋撄宁失笑:“怎会,崔相不要多心,好好养伤,中书令大人风华万千,即使多几道疤痕也无妨的,世上又岂有真正无瑕的美玉呢?”
她还以为崔望熙毫不在意容貌这等表面之物,毕竟他亦是征战过沙场之人,刀剑无眼,留几条伤疤再正常不过了。
“好了好了,宫里头的御医技术高超,必会叫朕的崔相恢复如初的。”
崔望熙看着她有些倦意的眉眼,犹豫着开口:“撄宁......你刚刚,是在担忧我吗?”
宋撄宁坐直身子,避而不答:“崔相此行护驾有功,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尽管开口。”
男人垂下眼眸,发丝滑落额前,不依不饶地追问:“撄宁,你刚刚在担心我吗?”
他记得混乱之下的那一声“崔望熙”,记得她在自己怀中时焦急的神情,不会作假。
宋撄宁见他虚弱憔悴,木然片刻,最终还是心软了点,“朕......的确担心你。”
烛光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发间的那朵海棠已经有些蔫败,软软地搭在一旁,窗外几声短促的蝉鸣,夜风吹拂,枝叶沙沙作响。
崔望熙的心头被一层又一层的甜意包裹,他不愿去想这份担心是出于君臣情谊,还是真的如他所盼望的那样,夹杂了别的东西。
宋撄宁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帝王,她想要什么,崔望熙再清楚不过。
可他固执地,只要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