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衔山声音嘶哑,语气里却满是郑重,仿佛这句话已经在心头盘旋过千百次。

“如果我?求母后开恩,将宋老师留在京师……”

茶杯与木质桌案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恰好打?断了季衔山后续的话语。

“开恩?皇帝何出此言。

“羌州乃大燕新设州府,多族混居,又刚归顺,情况复杂,必须要一个有能力、有手腕、能任事也敢决断的官员前?去坐镇。

“宋叙是第?一任羌州知府,代朝廷宣抚一方,他的职权会比其它任何一个州郡长官的职权都要大,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他的看重吗?”

季衔山抿紧唇角,还是换了一种说辞:“那母后能让宋老师留在京师吗?”

“这道任命是在千秋宴上公布的,断无更?改的可能。”

季衔山惨笑一声:“连这点儿小事,母后都不肯让我?做主,也不肯为我?退让吗?”

“这不是小事。”霍翎忍了忍脾气,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代天传召,宣抚一方,推动燕羌的融合,为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皇帝,这在你?眼里算小事吗。”

“不是小事。”季衔山重复了一遍,“将宋老师调去羌州任职不是小事,献俘仪式不是小事,接受羌戎王的称臣文书不是小事,那块天降神碑不是小事,那句天命谶言更?不是小事!”

季衔山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一一道出,原本?还算平稳的声调骤然高昂。

“母后心中?装着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事!你?又何曾在意过那些小事呢!”

霍翎道:“所以,你?现在是在为了宋叙顶撞我?吗?”

季衔山质问:“是因为宋老师,却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宋老师。母后心如明镜,为何故作不知。”

霍翎依旧冷静自持。

在这场母子的争斗之中?,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人一直是她,茫然无措、进退失据的人一直是季衔山。

她没有理由彷徨,更?没有理由失态。

“你?在不满什么,又在愤怒什么呢?当?年你?父皇意外?驾崩,端王和柳国公起兵谋逆,边境也大军压境,若不是有我?护持,你?早已失了皇位。”

“是,这些年里,我?与母后相依为命,一直是母后在保护我?。但母后要是口口声声说全都是为了我?,未免也太?可笑了。母后确实是为了我?,可不也是为了你?自己吗。

“如果真让端王和柳国公窃居皇位,如果真让大穆攻打?燕北夺下三关,如果真让文盛安这个权臣垄断朝纲,母后焉能有今日掌权的风光。”

霍翎笑了一下,仿佛是听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无端指责,于是脸上便露出了一点无奈与苦恼。

“我?从?不曾苛待过你?,护持你?平安,陪伴你?长大,教导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不让其他任

何人欺辱你?。我?自问,已经尽到了一个母亲应该尽的责任。

“也许在你?心目中?,只?有将江山完整交到你?手里,在你?大婚后立刻还政给?你?,我?才算是你?心目中?的好母亲。

“但这也正是我?作为母亲,给?你?上的最重要的一课永远不要试着去依赖任何人,权力更?不能指望任何人的让渡,即使面对的是你?的亲生母亲。”

季衔山深吸一口气,近乎一字一顿道:“母后的教导,我?自是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记。”

酝酿多时的暴雨终于铺天盖地砸落下来。

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啦声,豆大雨水砸在地面、墙壁、屋顶的闷响,以及偶尔穿插着的阵阵雷声,构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季衔山终于还是将深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母后当?真疼爱我?吗?”

霍翎并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很重要。”

霍翎无法理解,于是她反问道:“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那你?呢,你?对我?这个母亲的爱又有多少。我?做不到将权力还给?你?,你?扪心自问,你?能将皇位让给?我?吗。”

季衔山反驳:“母后错了。”

“我?错在哪里。”

季衔山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

他虚虚一拢,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母后能立刻还政给?我?,甚至,我?已经做好了母后会一直把持朝政的心理准备,可是,母后要的,不仅仅只?是权力。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真正能够做选择的人是母后。权力从?来都不在我?的手里,我?要如何选择?我?只?能坐在皇位上,眼睁睁看着母后步步紧逼,眼睁睁等待着母后的选择。因为母后的选择,决定了我?接下来的命运。”

霍翎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季衔山身边,用?手掌轻轻抚摸季衔山的脸庞。

温热的触感在脸庞蔓延开。

季衔山视线一片朦胧,他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皇帝,你?是在怨我?吗?”

季衔山浑身的气势,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如同一戳就破的纸老虎,迅速衰败下来。

他下意识退后半步,想要拉开和霍翎的距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喘上气。

但霍翎扣住了他的胳膊,不允许他退开。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

季衔山努力不让泪水再落下,他隔着朦胧的泪眼,看着这个自己最敬仰、最亲近、也最怨怼的人。

“……那太?后娘娘,不也是在猜忌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