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0章(1 / 1)

这人原本就是个胡子的出身,杀人劫货最在行,知道要抢廖家,那是兴奋得摩拳擦掌。现在一转眼,却叫他去救火,实在有些转折不过来。

宣怀风却十分赞成,也说,「对,快救火。不然这天气干冷,风又大,周围这些房子也是木头做的,要真来个接二连三,牵五挂四,这济南城真恐怕要烧没了。」

蓝胡子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学会一个道理,宣副官虽是军长的下属,但他说的话,往往比军长亲口说的命令还管用,因此宣怀风开了口,蓝胡子就不再犹豫了,答了一声是,马上就去领着他那群本准备装平民杀人劫财的手下去救火。

这时廖宅里火势已成,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高墙里尖锐的叫喊声,被大火燃烧的烈烈声响代替了。刚才许多人涌进大门,现在,许多人开始涌出大门。他们冲进去时,两手攥着愤怒的拳头,如今跑出来的样子却不同了,两手不再攥拳,而是抱着抢劫来的东西。

有人抱着像是装钱的匣子,有人抱着摆设的铜器,有人拿了没来得及卷起的乱折成一团的字画,一个似乎是干苦力的大个子,将一张雕刻得颇精致的太师椅顶在头上,吭哧吭哧地从大门里出来,一会就跑得没影了,还有一个街面上最寻常模样的妇人从大门里出来,两手竟抱了十来双花花绿绿的女人鞋子,也是一脸兴奋和张惶,急匆匆地离开了。

宣怀风不必进去,只看大门外这蜂拥而出,两手不落空的阵势,已猜到里面已经劫掠一空。

白雪岚在车上冷眼瞧着,对宣怀风说,「廖家恐怕连祖先的牌位都保不住了。」

话音刚落,有个穿长衫的獐头鼠目的男人从大门里跑出来,两手抱着几块木头牌子,依稀看去,似乎真是祭奠死人的灵牌。

宣怀风又是怅然,又是不解,问,「他们失了存款,抢别的抵帐也算了,灵牌抢来干什么?又不能卖钱。」

白雪岚笑道,「你是司令家的公子,哪知道这些下流勾当。有钱人家给先人做的灵牌,都选的好木头,有的甚至用金丝楠呢。把上面的字刮平,木头也就变薄一点,去棺材店倒一倒手,也能卖一笔钱。」

这边的讨论中,那边蓝胡子已经领着手下行动起来了,不知从哪紧急弄来了一些木桶木盆,提了水往大门里冲,有他们带头,一些房宅在附近的居民,生怕火大起来殃及池鱼,也加入来帮忙,还有一些见义勇为的城里的居民,也纷纷端着水去救火。于是廖家门前,一些抱着东西的人纷纷往外冲,一些提着木桶,端着水盆的人纷纷往里冲,俨然是另一番热闹了。

白雪岚静静看了一会,问宣怀风,「你累不累?要是累了,我们就回去罢。」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亲自出来一趟,不是为了确认斩草除根吗?现在廖启方是死是活,尚未定论,你怎么就要回去了?」

白雪岚唇角微微扬了扬,说,「蓝胡子已经进去了,你想,如果不能确认廖启方的死讯,他会不赶紧来向我报告?既然没有紧急派人来报告,那廖启方一定已经死了。」

宣怀风对于白雪岚在谋算上的能力,一向是信服的,他既然这样说,那想来便是如此。

宣怀风便点点头,又好奇地问,「只是不知谁这样厉害,居然抢在你之前动手。你是善于快刀斩乱麻的,焉知强中更有强中手。」

白雪岚反问,「你以为会是哪方面?」

宣怀风思索着说,「不算廖家,还有白甄韩三家,这先动手的人,必在甄韩两家里。我看这凌厉的作风,颇有几分那位韩未央女将军的影子。她吃了一个大亏,不能对她亲哥哥做激烈的报复,也许这一口气,要撒在和她哥哥勾结的廖家身上。」

白雪岚便笑了笑。

宣怀风看他这微笑,似乎有不赞成的意味,惊讶地说,「难不成是甄家?可我看你那位堂姐夫的模样,不至于这样果断。」

白雪岚正要说话,恰好一辆汽车从街那头很快地驶过来,猛地踩了一个急刹车,在柏油马路上擦出刺耳的一道声音。车门打开,淳于山从车里跳下来。

他望了被火烧着的廖宅一眼,急得连连跺脚,对白雪岚说,「十三少!十三少!大家已经说好了,我也配合着你的意思,去游说了危开济,你不能这样蛮干呀!万金银行垮台,廖议长贪污了储户的钱,这些都可以上法庭,判了案子,不怕他不伏法,何必这般心急?如今这文明社会,你竟然……哎呀!哎呀!杀人放火!都乱了套啦!你实在不该!我说一句不好听的,日后若有人控告你,你是要去坐牢,还是推翻整个社会的法律?以后这济南城,还是大家伙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文明社会吗?」

白雪岚泰然自若地说,「淳于老,你这些话,大概有什么误会罢。」

淳于山倚老卖老,总喜欢拿着文明杖慢慢地走路,以示自己腿脚不便,这是上了年纪,别人需要尊敬的意思。现在着急起来,腿脚却灵便了很多,不断地跺着脚,哀叹说,「十三少,你人都在这儿了,还和我开玩笑呢。如今快想想,怎么把事情遮掩过去。我和白总督一辈子交情,是一定要帮白家一把的。」

白雪岚见他不信自己的话,正色道,「淳于老,请你听清楚。第一,确实有人闯进廖宅抢劫,但那不是我。至于是谁干的,我完全不知道。第二,我不但和此事无关,而且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还尽了自己十分的义务。你看那边救火的人,许多是我的手下。那个穿灰衣的提木桶的汉子,就是蓝胡子,你今天在白家大门外才见过他,就是他背了韩半山回来。我的人,只救火,不抢劫。」

淳于山见他罕有的严肃,打量了他一眼,有点疑惑地问,「真不是你?」

宣怀风自己早前冤枉了白雪岚一句,很过意不去,现在见白雪岚明明没有行动,却遭受了怀疑,更为白雪岚抱屈,便插嘴说,「总长确实没有参与。淳于老,若是讲法律的文明社会,入人以罪,是要拿出证据的。你看在场这么多市民,把事情经过看得清清楚楚,白家的人到底是犯了法,还是救了火,这瞒不了人。现在大家都忙着救火,不能仔细查问,但以后总可以查问清楚。」

淳于山上次在四大家族的会议上,曾和宣怀风打过一点交道,又在报纸上读过关于他和白雪岚的许多报导。不知为何,许多人对于白雪岚的话,有时会带着怀疑,反而对宣怀风的话,情不自禁就倾向于相信。这大概属于人的一种直觉。

淳于山也在此类之中,因此宣怀风一说,他的怀疑更减少了,心想,不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一个公开场面,如果是白十三少指挥他的手下做的,以后总会露出马脚。

于是,他便对白雪岚拱拱手说,「抱歉,抱歉,我也是一时着急,让白十三少受了委屈。不过也好,白十三少既然在这,一定能稳住大局。也亏白十三少想得周到,出门逛街,不但带了许多护兵,还带了蓝胡子他们,遇上大火,刚好都派上了用场。」

白雪岚心想这只老狐狸,嘴上说抱歉,还是忍不住要试探两句,哈哈笑了两声说,「实话和你说,我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偶然,我听说万金银行的储户把廖家包围了,这样一个大热闹,我非得过来瞧瞧,乐呵乐呵。至于蓝胡子他们,是我安排在这里的眼线,防着廖启方逃跑的,所以都换了便装。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临时充当了救火队。所以说老天的意思,谁也猜不透。」

他的解释十分坦诚,而且入情入理,淳于山听了,也就点头,「是呀,老天爷的意思,看来是不让廖议长把这个年过完啦。」

他转头看着众人抢救的燃烧中的廖宅,想起自己和廖启方也算相识了一辈子,就在几天前,廖家何等风光,如今又是何等凄惨,值此迎春时节,怎不叫人嗟叹。

这时,尖锐的警铃由远而近,两辆油着红漆的救火车喧闹着开了过来,在廖家大门外停下。这两辆救火车是去年廖家为济南城做的一笔很慷慨的捐赠,特意从德国买来。据说这种新式救火车,还带有可以手动控制的云梯,想不到头一遭的使用,就落在身为捐赠者的廖家身上。

接下来,又有两三辆汽车很快地开过来。车子停下,走下来几个穿着西装或精致马褂的绅士。淳于山一看,知道是廖家这场事故,把城中一些有名望的人都惊动了,大家赶来,无非是和淳于山一样的心思,恐怕事故扩大,殃及池鱼。

白雪岚苦笑道,「不妙,这些人过来,我又要好一番解释。可见好人难当,早知道,我不看这场热闹,也不叫人救这场火,乐得没有干系。」

淳于山说,「这不妨,大家都是讲道理的。我这就过去,亲自和他们说一说。」

于是便匆匆往那群士绅们走过去了。

恰好蓝胡子见救火车开了来,参与救火的市民也越来越多,自己不必再充作前锋,便退了下来。他顶着一张被烟熏过的微黑的脸,快步走过来,对白雪岚低声报告说,「廖启方死了。」

白雪岚早料到此事,点了点头问,「你亲自确认了尸首吗?那是条老狐狸,可不要让他上演一桩狸猫换太子。」

蓝胡子笑道,「军长放心,我亲自确认的尸首,还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必定是姓廖的那张老脸皮。他胸口被人戳了几个血洞,死得不能再死。」

白雪岚沉吟着问,「胸口的血洞,是什么东西弄的?」

蓝胡子皱眉想了想说,「一定不是子弹,子弹打的伤口我认得。他那伤口,应该是匕首之类的锐物。反正该死的已经死了,军长怎么忽然要问凶器?」

白雪岚冷静地一笑,「如果用子弹,这个计划就不够周到。你想,这是故意策划成市民激愤之下闯入宅子,杀人抢劫的,几乎是法不责众的一桩案件。寻常民众,哪来的枪?所以廖启方若死在枪下,阴谋的气味就太重了。因此,要设计成是藏在民众中的恶徒,抢劫财物时红了眼,趁乱用匕首刺死他,这很说得过去。」

蓝胡子恍然大悟,忙说,「是的是的。如此看来,策划这个计划的神秘人物,真是十分高明。」

白雪岚说,「是个极高明的强盗。下手又快又狠,不必问,廖启方藏着的那一点值钱的东西,譬如马球场,赌场的契约,这廖宅的契约,对了,还有廖家在外地的那些商铺契约,想必早被?裙我豢樟恕N蚁肽愀詹沤?去,一张契约也没找着,是不是?」

蓝胡子对这样高明的同行,不由露出一丝佩服神色,点头说,「是的。」

忽然想起白雪岚刚才只吩咐自己去救火,并没有要自己去参与捞廖家的好处,这样一说,无疑是承认自己那点子贼心不死,仍然私底下做了小动作,不由嘿嘿地尴尬一笑。

白雪岚自然清楚自己的手下,对蓝胡子这一点小动作并不在意,稍微再问两句,便打发蓝胡子带着他那些救火的手下先回去了。

他转头一看,宣怀风站在车门旁,大概从刚才开始,就很认真地把他和蓝胡子的话听了去,两只乌黑的眼睛扑棱扑棱的,仿佛很想把事情的真相研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