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拉着宣怀风,往旁边椅子上一坐,闭上眼睛。
韩旗胜说,「白雪岚,你这样子,太不把大家看在眼里了。你不说话,那我们也不必耽搁,你身边这个人,必须交给我们。」
白雪岚坐下后,并不曾松开宣怀风的手,只当着众人的面,把宣怀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闭着眼睛听韩旗胜和廖翰飞说了许多不耐烦的话,等他们忍不住要采取行动时,才把眼睛一睁,说,「我说了讲道理,那自然是要讲的。总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脑子里的话理一理。」
廖翰飞问,「你已经拖了不少时间了,还要多久?」
白雪岚往大门那头看,见蓝胡子的身影出现在那,不禁露出微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很精神地回答,「现在来讲道理。首先,我把这个故事的大概,给诸位讲一讲。」
将从首都出发后遭到伏击,到姜家堡后遇上土匪的事讲了一遍。
他口才极好,侃侃道来,比评书还要生动精彩,众人听了将近一刻钟,竟是一点也没不耐烦。
廖翰飞等他说完,冷冷道,「编故事谁不会呢?宣怀风说有土匪,你也说有土匪,不过是你为你的情人打掩护罢了。难道这么多人证,都比不过你们这狼狈为奸的掩饰?」
白雪岚讥道,「人证吗?我这里恰好请了一些来。」
便对大门那头的蓝胡子招手。
蓝胡子早在等着,马上又走到门外去,不一会,领了几个也是穿着乡汉衣服的男人过来。姜老太太瞧见头一个是徐头儿,脸色一变,问他,「徐头儿,你来干什么?这有你什么事?」
白雪岚对她说,「你自己开口主动认了,这个人是你的熟人,这很好。徐头儿,老太太说姜家堡并没有来土匪,怀风那日在门楼上使美国的狙击枪,是在杀过路人取乐。如今,他们要判怀风一个杀人罪,你以为呢?」
徐头儿等人是被蓝胡子紧急找来的,紧赶慢赶,赶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路,人到了这里,都有些憔悴。听见白雪岚的话,他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徐头儿像不认识姜老太太似的,瞪着她看了好一会,说,「老太太,我知道宣副官得罪了你,可做人不能不讲相信。人家豁出性命,给你打跑土匪,保住了姜家堡,你诬赖人家是杀人取乐,这说不过去。」
姜老太太逞强骂道,「你是我花钱雇来看家护院的,不帮着主家,倒帮着那没人性的畜生,你安的什么心?他们给你多少钱,你要给烧了我家的人说好话?你这断子绝孙的死货!」
乡下人骂人,最恶毒的就是断子绝孙。徐头儿被她这样一骂,更不乐意了,哪管她是自己从前的东家,撩起衣袖,叉着腰说,「我没收别人一个字,我凭良心说话。土匪打姜家堡,你自己也上了门楼,还哭丧着脸对我说,你老糊涂,不该舍不得那箱银元,让白十三少去和土匪打对台。如今杀虎不成,虎倒上门寻仇了。你说,这话你有没有说过?」
他身后几个男人,也是姜家堡里做堡丁的,姜家堡烧毁后,老太太叫他们四散,他们无处可去,想着和徐头儿有些交情,便都跟着徐头儿讨生活。这时便有人搭腔说,「徐头儿说的是真话,我那日也在门楼上,看着老太太吓得直哆嗦。厨子王七,可不就是那天被土匪打死的?」
又有人说,「那些土匪后来还用上洋炮了,洋炮在对面山上,子弹打不着。是宣副官厉害,用一把大枪,打死了开洋炮的人,不然,我们这些人都要死绝。」
徐头儿说,「宣副官不但救了姜家堡,也救了我,我不能像这老婆子这样,心肝被狗吃了去,害自己的恩人。」
姜老太太气怒交加,跳起来骂,「你们都是收了钱!收了昧心钱,说昧心话!你们不得好死!」
众人都是乡野莽汉,受到诅咒,自然不懂什么礼让妇人的风度,纷纷回以各种国骂,讥笑说,「人家救了你,你请大家喝酒,当着大家的面,把宣副官的长生牌位供起来。后来人家不许你做那小叔子娶嫂的丑事,你恨上人家,把人家的长生牌位拿出来劈烂了,这样的事有没有?忘恩负义的嘴脸,以为我们不知道?什么老太太,做了事不敢认,当了婊子就别立牌坊,还有脸说我们呢!」
姜老太太这边那几个挨过白雪岚打的亲戚,都过来帮姜老太太助阵,但这些人对白雪岚心有余悸,在白雪岚冷厉的目光下,战斗的能力都不如何强大。跟着徐头儿那几个男人,倒是靠力气吃饭的壮实汉子,人又粗野,火气上了来,嘴里不干不净,不重样的骂得姜老太太完全接不上话。济南城里最高级的四大家会议,被这么一群乡下人,闹得不堪形容。
廖议长本是一个稳重钓鱼台的打算,并不想多说话,现在一看,钓鱼台不但不稳,而且污言与秽语齐飞,就要变成一个笑话了,站起来拍了拍手,叫着,「停下!停下!」
淳于老这个主持人,也和他连着喊了几声,姜家堡众人才勉强停下,嘴里犹在骂骂咧咧。
白雪岚含笑看着这场及时的好戏,这时才说,「诸位都听见了,这些证人们是姜家堡参与过打土匪的,他们不是我们白家的人,犯不着为我们白家掩饰什么。可见那日怀风在门楼上打的就是土匪,而且是打算炮轰姜家堡的土匪。换了诸位是他,眼看土匪要用洋炮轰炸你了,你能不杀他吗?所以怀风并没有罪,反而是这老婆子,欠着他很大的恩。」
姜老太太仍不甘心地叫嚷,「他们收了钱!他们被白家收买了!」
白雪岚说,「他们是被钱收买了,你身边这些亲戚,难道就没有被收买?我以为,他们才是收了黑心钱,要来诬陷怀风。」
姜老太太说,「我这些亲戚,都是姜家堡几十年的老人。你这些人,只在那做零工,并不长住在姜家堡,和姜家堡不是一条心。他们说的,不能算数。」
白雪岚点头说,「好,那我就找一个在姜家堡几十年的老人,堵住你这张可恶的老嘴。」
蓝胡子得到他的示意,出去领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进来。
第五十四章
那老妇人一见姜老太太,如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冲上前拽住姜老太太的衣襟又抓又咬,咬牙切齿骂道,「你这老婊子,真不是人,我伺候你一辈子,没有一点不尽心。你砸了宣副官的长生牌位,在上面淋狗血,撒鸡粪,咒他不得好死,为什么把罪名栽到我头上?你大儿是我奶大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却是一点不把我当人看!姜家堡烧了,你把我当狗一样赶出去,大冬天连件厚衣服都没给我。你这没天理的老婊子,活该你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土匪怎么就不杀了你呢?宣副官把你从土匪手底下救下来,他真是瞎了眼!」
这位老妇人,正是当年和姜老太太形影不离,忠心耿耿的吴妈,这时她见了旧主,却是恨不得撕她的肉,喝她的血一样。
姜老太太见多年来对自己服服帖帖的手下,敢这样无礼,惊怒交加,主人的尊严能不维护,也反手扯住吴妈头发,纠打道,「你这背主的老货,别人欺辱我就算了,你是我家花钱买来的,养你几十年,也来欺辱我吗?我和你拼了!」
不料她这样一说,其实对自己不利,因为在场的人们见白雪岚忽然带出一个老妇人,本不能分辨她的身分真伪,如今她自己承认,那吴妈这姜家堡旧人的身分就算确凿无疑了。
姜老太太刚才在场上对着宣怀风哭喊挠脸,所向披靡,这下对上自己的老妈子,却输了一筹。吴妈多年来劳作,身体算得上健壮,不到两三下,便将昔日养尊处优的主人的一截袖子撕个粉碎,又在她腮帮上,脖子上抓出渗血的爪痕。姜老太太打她不过,想起自己家破人亡,这样受辱,悲愤心酸至极,往四处看看,自己那些没用的亲戚都缩着脑袋,其他人都是冷眼旁观,连叫她来的廖翰飞也皱着眉,没有援手的意思。
她便将吴妈用力一推,连滚带爬地躲到白老太爷脚下,颤声哭道,「老爷子,你看他们这样害我。当着你的面,连我的老妈子都作践我,你不在跟前,我就是一条任人踢的狗罢了。看在我死去的男人分上,你该为我说一句公道话呀!」
吴妈好不容易得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岂容她逃过,追过来还要撕打,口里嚷,「你有脸提你死去的男人?你说你媳妇偷汉,其实你自己才偷汉。你二儿压根就不是姜家的种!你这不要脸的老婊子!」
姜老太太如遭雷击,直勾勾瞪着吴妈,「你……你竟说出这样没天理的话呀!我的为人谁不知道,你敢这样诬陷我!」
吴妈说,「我天天跟着你,比谁都知道。你男人在外头打仗,你受不住,和野汉子眉来眼去,你房里那些不要脸的事,别以为瞒得过我。你男人那样的好人,能生出傻儿子?是你偷汉,老天给你一个傻儿子,让你受报应!」
寡妇偷汉,历来是勾动国人心底隐晦而不可言的刺激话题,此言一出,姜家堡那些人,不管是徐头儿还是姜老太太的亲戚,表情都出现微妙的变化。
姜老太太叫,「啊呀!天底下有这样不分青红一白的事呀!大日头底下,你这样造谣,没有人能信!大家伙都在,他们能信吗?」
转头去看自己庄子上那些人,却被众人探究的目光刺得一僵。
姜老太太问,「你们看什么?你们这些傻子,这也能信吗?绝不能呀!」
姜家堡的人,从前很是敬重姜老太太守节,可人的天性总有一种恶劣,看着道德模范从神台上跌栽进粪坑,会感到莫名快感的。众人听姜老太太的质问,不由心想,这是你贴身老妈子揭发出来的,就算不能全信,大概总有一点影儿。姜家那样殷实,堡丁佃户里好些壮汉,姜老太太又在家里全可以做主,要做点瞒人的事还不容易?如此一想再想,越想越有道理,看姜老太太的目光,也就变味了。
宣怀风这时候,却把眼角微微往白雪岚脸上一扫。见他抿着薄唇,唇角那幻起的一点,透出邪邪坏坏的气息,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姜老太太悲愤地捶胸顿足,「冤啊!冤啊!我冤啊!」
吴妈嗓门比她还大,「你偷汉,我亲眼见!姜家堡的厨子王七,就是你一个姘头,他晚上往你房里端吃食,为什么关上门?你们干那些好事,我在窗户外头,全亲眼看见!有一个字撒谎,我就死在这里!」
姜老太太大叫,「你!你把一个死了的人来栽我的赃,叫我如何分辩?你快死,快死!」
吴妈越见她悲愤,越是说得痛快,「我亲眼见!我说的就是实话,你要我快死,我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