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正没有头绪,瞎猜也比完全抓瞎要好,赶紧向他问了大致道路,翻身坐到马上,脚跟往马肚子上一踢,匆匆向东而追。
所幸今日许多人出门趁热闹,街上马堵人塞,行进得不快。宣怀风追了一阵,猛地看见那辆黑色轿车挤在东门前面拥挤的车队里,等着要出城。
宣怀风怕引起车里的人注意,不敢纵马,拉着缰绳在人群里慢慢往前靠近一些,远远看见车后窗里露出三个人的后脑勺。中间那人一头金发,不必问就是安德鲁,旁边两个戴着军帽的男人,把安德鲁夹在中间,显然是看守挟制的样子。
宣怀风心脏怦怦猛跳两下,心忖,对方有三个人,手上还拿了安德鲁做人质,自己孤身一人,恐怕和他们较量不过,看来还是要想办法通知白雪岚。可是,想什么办法呢?
他举目一看,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路人。往常出门,身边围着一群护兵,只觉得走一步都碍事,现在急需有人传消息,却是一个人也找不着。偏这时候,城门前穿梭的路人们,被震天的喇叭声驱赶开一条道路,车队逶迤前进,那辆黑色轿车也动了起来。
宣怀风无法可想,索性跳下马,随手拉了一个路过的人,语气很急地说,「劳驾!给我往白家送个信,和白雪岚说,安德鲁被人挟持,宣怀风追出东城门去了,大概他们会去郑家窝。我先跟着他们,哨探地点,叫白雪岚快带人……」
还没说完,就瞥见那黑色轿车已开到城门口,眼看要出城了。宣怀风唯恐丢失了他们,连忙又翻上马背,朝着那目瞪口呆的路人说,「拜托,一定要把消息送到。这就当酬劳吧。」
掏出钱夹,也不管里面有多少钞票,随手往路人一扔,追着那车去了。
到了城外,初时,许多车马都在一条大道上走,也还好些。渐渐离城越远,车马各有各的目标,都分散到不同的道路上,可做的掩护就少了。宣怀风是个留洋书生,潜匿跟踪之类的故事,只在小说里看过,自己何曾有过真正的经验,荒郊路上,单人匹马跟在黑色轿车后面远远跟着。那黑色轿车也一直往前开,似乎并未察觉。
跟了一会,那轿车减慢速度,车头一转,拐进一条小路。宣怀风看那路上长着枯黄难看的杂草,知道这条路是很少人用的,再往里头去,大概是要越走越僻静了。
心想,常听说北方一些猎手,善于根据地理的追踪猎物,白雪岚手下许多能人,大概也有会这种本事的。刚才车马多,脚印杂,不好追踪,现在这条路用的人少,汽车轮胎印是很大的痕迹,等白雪岚带人来了,应该就能查着轮胎印追到这些人的老巢。
这阵子,那人耳提面命,说这城里有他许多仇家,叫我不要冒险。我何不听他的话,尽了探子的义务,就先离开。等回去把这条小路位置告诉他,再和他一起来救安德鲁。
于是宣怀风不再往前去,勒马停下。
他以为自己还算谨慎,哪想到凭他这生涩的本事,骑着马来追轿车,早就被人察觉。那黑色轿车故意走这条小路,要把他引诱到荒僻的山里除掉,这时从倒后镜里瞅见他要走,轿车马上刹住。两个大汉拿着枪从车上下来,不问缘由地对着他就开枪。
宣怀风正用马鞭轻轻打着马屁股,要马儿掉头,忽听砰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忽而又是砰的一声,马儿惨嘶起来,高扬起两只前蹄,一歪倒在地上。
宣怀风骑在马背上,和马一起重重倒下,摔得七荤八素。人刚爬起半身,又是几梭子弹过来,在脸颊上掠起一阵刺骨的风。宣怀风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起来,猛地伏在马后,那马不幸做了挡箭牌,又挨了几颗子弹,连连嘶叫,在黄泥地上抽搐着身子,血流满地。
那两人打了一阵枪,叫嚷着向这边跑过来。宣怀风顾不得被马血沾了满身,爬起来就往旁边的林子跑。他跟着白雪岚久了,不知不觉中,也受了挨打必须还手的薰陶,一边跑,一边心里就想着还击,把手枪拔出来握在手里,脚步稍微一停,想觅个空转身瞄准。没想到只这样一停,耳边嗡嗡的两道炸响,子弹从身旁飞过。
宣怀风一震,心想,这从报纸杂志上看战斗故事,可和实战大不一样。现在别说转身,哪怕跑得稍缓一点,也要丢了性命,因此也不再转身了,横了心,使出吃奶的劲,一心一意朝林子跑。
从前白雪岚和他提起前线的事,就曾说起过这样危险的情形,若是背后有人打枪,绝不能跑直线,必须东跑一下,西闪一下,才不容易让人瞄准。
当时听着只当是闲话,此时一着慌,白雪岚那些话像在脑子里犁田似的,哗啦哗啦地翻上来。宣怀风不由自主就按照他的叮嘱行动起来,跑动时总注意变着方向。
这大概真有奇效,那子弹一枪一枪在后面打来,都擦着宣怀风的身体过去,竟没有一枪打在身上。就这样和死神赛跑,宣怀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进了林子。
若换了有经验的人,知道自己寡不敌众,进了林子,总要谨慎地藏深一点再做打算。偏宣怀风书生热血,虽然自己性命有危险,却还是放不下落入魔掌的安德鲁,一进林子有了掩护,竟是马上就不再逃了,闪在一棵树后面,一转身就举起枪来打。
追着过来的两个大汉,料不到他们追的这年轻人如此有胆色,是以继续往林子追过来,一点提防也没有。
只听砰的一响!
一个大汉就倒了下去,眉心中间一个血洞。
如此枪法,在宣怀风看来是常事,却把另一个活着的给吓了一大跳,知道林子里的人枪法如神,哪里还敢往里追?他连同伴的尸首也不顾,转过身,就往原来的路上跑回去。
宣怀风想起安德鲁还在车上,自己杀了他们的人,这大汉一回车上,恐怕要杀了安德鲁泄愤。他原有抓个活口交换人质的想法,这时心里一急,又是一扣扳机,子弹从那逃跑的大汉后颈上穿过去。那大汉扑腾倒地,脚挣扎一下,便再也不动了。
宣怀风一口气对付了两个追过来的大汉,才觉得胸里一口气憋得生疼。正要喘一口大气,忽然响起一阵汽车的引擎声。
宣怀风往远处那辆黑轿车看去,又叫,「不好!」
原来车上那个穿白家军装的年轻人,原是命令同伙下车去追杀宣怀风的,现在见同伙被杀了,自己也着慌起来,从后座跑到前面司机座位上,急急地发动了汽车。
宣怀风绝不能让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把安德鲁劫持了去,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又从林子里冲出来。他知道对方只剩一人,胆子大了不少,一边追着已发动的汽车,一边手一扬,对着汽车右边的后轮子就打了一枪。
黑轿车吱的一声刺耳的尖叫,失去控制,栽到路边一个土坑里,车身侧倒,车头冒起黑烟。
宣怀风跑过去,大声叫着,「安德鲁先生!」
后座里一个人大叫,「我在这。」
宣怀风听见人还活着,定了一下神,赶紧爬到车上面,想把翻车后朝着上方的后座门打开,可出足了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宣怀风看车头冒的黑烟越来越浓,想起报纸曾报导过,某某撞车后发生了爆炸。难道这车也要爆炸了不成?他感觉到危险,但却没有丢下安德鲁离开的打算,反而安慰里面的安德鲁说,「车门大概是哪里卡住了,请你再等等,我一定把你救出来。」
刚才一阵急跑,已经出了一身热汗,加之沾着马血,身上的大裘又湿又重。他把大裘脱下,身上轻便多了,又换了个方向去试着开车门。可试了两三次,车门还是一点也不动。
安德鲁在后座里干着急,说,「你让一让,我试试用脚踹。」
原来安德鲁被挟持上汽车后,那些绑匪把他两只手用绳索反绑了,脚还是能动的。宣怀风闻言,往后一让,安德鲁在里面,用厚实的美国皮鞋底,一下下用力地踹。踹了十几下,那门有了些松动。
宣怀风上前试了试,居然真的把车门打开了,他探身到后座,把安德鲁从车里拉出来,手往羊皮靴子靠近小腿的地方一摸,摸出一把打磨得很锋利的小刀,把绑住安德鲁双手的绳索轻松切断了。
安德鲁双手得到解放,脸上露出逃过大难的惊喜,对宣怀风笑道,「宣先生,你真是比怀特先生所说的更令人惊奇。你是一位数学家,可你身上不但带着手枪,还时刻带着锋利的刀子,就像一个伟大的战士!」
宣怀风暗叫惭愧,以自己三脚猫的探子本领,这次只能称为侥幸。亏得白雪岚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只把宣怀风当成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子来看,仿佛一时半会不小心,就会有不知哪钻出来的野狗,把宣怀风给衔了去,所以腰间配手枪,靴子里藏小刀,这些是时刻给宣怀风预备下了。
这明晃晃的刀刃,还是白雪岚得空时亲手磨锋利的。
宣怀风对安德鲁的夸赞,不好意思接受,只笑着问,「安德鲁先生,我还没有自我介绍,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宣怀风了?」
安德鲁说,「我看过照片。宣先生出众的气质,是不会叫人认错的。今天那人冒认是你,我当时就知道了,但他们人多,用枪威胁我,我只能跟他们走。上帝保佑,让你及时来解救了我。」
经他一提,宣怀风顿时想起来,安德鲁是救回来了,但这伙劫匪的来路还不清楚。刚才追他的两个大汉已经死了,若剩下这个也死了,事情可不好追查。
他看看车头冒出的黑烟,现在好像又淡了一点,不像要爆炸的模样,便叫安德鲁走远一点以策安全,自己回到轿车旁,往前面的座位窥探。
轿车撞进土坑,司机座位上的人受的冲击最大。那驾车的年轻人软软地伏在方向盘上,一点也不动弹,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是趴着的姿势,军帽斜倒下来,盖住了大半的脸,瞧不出是什么模样。
宣怀风正看着,耳边一个声音说,「就是这个人,在我面前冒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