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所以她撕碎了他们设下的那条界线。

风刮过,她今日穿的只是一件玄黑色常服,有些禁不住冷,明明尚在盛夏,倒像已入秋了。掖庭的西边高冈便是乐游原,前朝曾是百姓游赏之所,如今则是皇家园囿。

身后的人没有问她为何一路驰至此处,她只听见他那青骢马的铃铛声,有节奏地当啷作响,像与她的心跳相应和。

这一刻,她愿意承认,这个男人还不错。

她在乐游原的最高处下马,站定,开口道:“那一道诏敕,你不当擅改。”

杜微生将将下马,闻得此语,顿了一顿,后退一步,跪地行大礼,“臣有过。”

允元抬起手中马鞭,遥遥往他头顶一指他们之间隔着约两步的距离,那马鞭的柔软鞭梢几乎要点中他眉心了,却到底控制在半空他低垂眉眼,动也不曾一动。

允元点了点他,笑了,“何必这么大阵仗。朕说的是,你翰林学土的职责,乃在顾问应对,草文润色而已,若有什么想法,你大可以给朕上本子,不该自已写成了诏书。这一回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一回,你必得先同朕商量。”

她说得轻松无拘碍,就像在指点他做事一般。

杜微生回答:“是。”

“起来吧。”允元道。

他慢慢站起身,允元便瞧着他,那张俊秀的脸容上,虽然坦荡,到底还是渗出了几分薄汗。她悠悠然道:“行了,看一看夕阳,也就该回去了。”

他却突兀地说道:“陛下有心事?”

她微微讶异地着重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道:“什么?”

他抿住唇,摇摇头,“是臣唐突了。”

然则一瞬之间,她好像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某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一瞬之间,她握紧马鞭的手抖了一抖。

“不。”她顿了一顿,“朕只是想起了自已的哥哥。”

皇帝的话,总是说得虚虚实实。

她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又接着说了下去:“朕的名字,原本只一个允字,登基之后,加了一个元字。他们都说朕是有意取了哥哥的名字,但其实,《尚书·舜典》有云,柔远能迩”

“惇德允元。”他将她的话接了下去,眼睛里泛起细细密密柔亮的笑意,好像为自已能接住她这一句《尚书》而有小小的欢喜,“言只要人君厚德信善,百姓必效之而行。”

她怔了,半晌,憋出一句:“你犯了朕的名讳。”

“陛下可不能禁人读《尚书》。”杜微生的眼睛生得好看,细细长长,像夕阳碎在了湖水里,一含了笑,便波光潋滟的。

允元看得呆住。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笑,像是对着她没有丝毫芥蒂,便连方才行的大礼都忘了一般。但她也尚且不想指正他,因为很少有人对她这样笑,她贪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去。

晚风吹过膝下的长草,撩动沉重的衣袂。系在树边的马儿发出低微的嘶声。太阳将要下山了。

她过去学会了骑马后,便总是独自一人驰骋到这乐游原上来。那时她还只是个寻常的公主,所有人虽赞她美丽,却不会像对待她哥哥那样对待她。她喜欢骑马时掠过耳侧的呼啸的风,喜欢将自已和马儿隐在草木婆娑里,也喜欢站在高处俯瞰远山松涛之下的长安城,因为这风、这草木、这长安城,都并不在意她是男是女,而只把她当做自已的主人。

这是她第一次带了人与她同来,就好像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她竟也期望他能懂。

忽然之间,一只手如游鱼般穿过她累赘的数层衣袖,滑下她的手臂肌肤,然后扣入她的五指。

她惊住,立刻道:“大胆!”

一转头,便见杜微生的笑容温柔如一个陷阱,他手上一个用力便将她往自已这边拉,“陛下若总是不许臣动,可要少了许多乐趣。”

两人间的距离突然被他强行缩短,她险险靠上他的胸膛,而鼻间已能闻到他的呼吸。他笑得温厚,像是能善意容纳她所有情绪。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冷声道:“什么乐趣?”

杜微生的笑意更深了,甚至有几分促狭,“陛下想知道?”

天色已晚。乐游原上的风愈加地冷了,那夕阳辉光渐隐,四面笼上来沉默的灰。允元也就此沉默地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变,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和旁人一样,在努力取悦她而已。x?

他在瞧她的反应,他想知道这一回的大胆和温柔能不能得到她的宽纵,他想知道他作为一个男宠,在她这里的界线,划在何处。

若说他有什么不同,那么,他正好是最擅长取悦她的那个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特别的。

但她终竟还是因了他这一拉,从那不堪回首的泥淖中蓦然抽身而出了。

第四章 画中人

允元今日心情不错,带着杜微生用过晚膳后,她决定先到画院去。然而刚迈步进了画院,勤政殿那边大约是得了消息,主事宦官樊尚恩一路小跑着过来,在台阶底下喘着气道:“陛下,沈侍郎已在殿里候您多时了,您看是让她过来,还是您先回一趟勤政殿?”

允元闻言,瞥了杜微生一眼。后者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微微发哑:“臣但凭陛下吩咐。”

允元挥了挥手,画院里的宫婢便上前给她脱去沾染寒气的外袍,她一边说道:“让沈侍郎到这边来见朕。”

不多时,樊尚恩将一名窈窕女子领入了画院,皇帝在上席等候。

杜微生站在允元身后,听皇帝唤那女子叫“沈侍郎”,也不免有些稀奇。他知道此女名叫沈焉如,与杨知礼、傅掌秋等人在受禅之前就已是天子心腹。今上的父亲宣文皇帝,算是十分开明,允许女子在宫中任内官,譬如掌文墨、传消息一类简单的事务,女官有时都比宦官做得更好。但今上却更进一步,她一登基便执意要给这些女内官安排正式的官称,外朝的男人们自然绝不答应,僵持两年到如今,也就笼统给了她们侍郎的名号,但这一名号,也绝不会由外朝的男人们叫出口。

那沈焉如穿着一身与男子并无二致的绣蟒袍服,神容却妩媚流丽,目光往杜微生身上一扫,又向允元一拜:“臣有要事上奏,不得不夜入宫禁,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是朕在外耽搁了。”允元温和地扶她起来,“卿有何事?”

沈焉如顿了一下,却又往杜微生处扫了一眼。

允元道:“这是杜学土,往后你们或许还要时常见面,应当认识认识。”

沈焉如一听便明白了,但还未发话时,那杜学土却先朝她欠了欠身,“还请沈侍郎多多指教。”

沈焉如有些微的讶异:这人是正经八百的进土出身,竟肯屈尊纡贵称她一声“沈侍郎”,难怪能在陛下身边待得长久所谓男宠,大约总要有点见风使舵的本事吧。

她寒暄之余,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转向允元说出了自已此行的来意:“陛下让臣安排藩王诸侯、府县守官在诞节上进京觐见的事宜,臣大体上已安排就绪,但今日却收到……收到了汝阳侯的上表。”

说完这句,她有意地停了一停。允元没有做声,只轻轻吹着茶碗中漂浮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