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兄说的就是男人啊。”庆德压低了眉宇,好像很关切似地,“前些日子陛下挂出来一个人头,为兄也听闻了,是太乐署的什么小人物么?允儿,为兄奉劝一句,床榻之侧,可一定要慎重。”
允元抓紧了茶碗,明明平滑的边沿却几乎割裂她的手掌。有一些颤抖,但止住了,为了今时今日的这一刻,她早晨就服下了药。
侍立在侧的傅掌秋此时上前来,给她添了一点茶水,敛着大袖,遮蔽了庆德的视线。
“朕看皇兄说这么多,”终于,允元舒出一口气,“却一个字也不提母后的事。明明在奏表里说得痛哭流涕,原来只是做样子么?”
“为兄自然关心母后,只是还要等一等家中妻眷,一同去拜见她老人家。”庆德笑道,“她老人家看见孙子,一定开心,说不定连药石都可省了。”
允元抬高声音:“沈侍郎。”
“臣在。”沈焉如出来应道。
“汝阳侯的妻眷如今到何处了?”
沈焉如回答:“遵陛下的吩咐,已安排在郡国邸舍,按诸侯王礼制接待。”
允元点点头,“甚好。”又对赵光寿道,“汝阳侯难得进京一次,让他住到迎仙殿去吧,离母后的地方也近便,可以满足他的孝心。”
庆德猛然抬头,却对上允元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
她将他的妻女都安置在宫城外边,却让他留宿太极宫内……
他已经知道,太极宫内并没有多少禁军,禁军主力都在含元宫。为何她还敢这样邀请?
但见允元款款地对他笑:“皇兄也很久不曾在宫里住了,不如这一回,就好好感受感受,物是人非的滋味吧。”
第十七章 渺渺予怀
汝阳侯是进了宫,可他的妻眷都在郡邸,京城中顿时就人心浮动起来。不少人盘算着,官员交通藩王是死罪,但若是夫人交通夫人,孩子交通孩子,那能算什么事儿呢?一时间,提着大小礼品踏入郡邸门槛的,明目张胆者有之,偷偷摸摸者有之,好不热闹。
杜微生门口的禁制也宽松了些,偶尔林芳景拉他出去,都无人阻拦。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允元的意思。
这一日,看着雨意稍歇,天空只是有气无力地啜泣般地掉一些小雨点儿,杜微生便抖擞出旧的油衣,挎着一把伞,低着头走出了翰林院。
侍卫只是瞧了他一眼,“嘁”了一声,便继续闲聊。
郡邸在城东南,在路上,他远远地望见那一座柏梁台,已经搭起了很高的架子。天色阴沉,便那高台也显得像一具俯瞰人间的无情骨骸。
“朕做汉武帝,你愿意做司马相如吗?”
他收回目光,匆匆行到了郡邸,从后厨的小门进去。
连接后厨的院落里,却有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妇人,坐在檐下的摇椅上,布满老茧的双手交握在腹部,正半闭着眼睛咿咿呀呀着什么。不是炊事时分,后厨静寂无人,连雨脚也放轻,杜微生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出她在哼唱一首童谣。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杜微生抿住唇,手指痉挛地抓紧了油纸伞,低低地打断了她:“娘。”
老妇人蓦然停住,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直到双目都蓄出了泪水,却颤巍巍地不掉落,已经没几颗牙的嘴张开,像是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的表情也渐渐由激动,转为冷静,转为沉默的悲哀。
杜微生又往前一步,“……娘!我来……我来看您,希望君侯待您……”
“我不过是个老仆妇。杜学土不必关心我那许多。”老妇人却说道,像是终于找到了最冷的一种声音。
杜微生晃了一晃,“娘,我只是……只是希望您一切都好。君侯让我做的我都做了,只是这些日子才……失了宠,我怕君侯会对您不利……”
老妇人看他一眼,别过头去,望着檐下成排的晶莹雨帘。她道:“君侯待我很好,我在这里做工做了一辈子,死在这里也不可惜。”
像是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却又不能将过去的人影与眼前这个高大的孩子联系起来,老妇人怔愣了许久,才一字字重又开了口:“多年以前,我曾望你读书出人头地,为此,我给人洗衣做佣,哪怕洗坏了手也不在意。后来你及了第,我却只能龟缩在君侯府中,心中再没感到荣耀,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东西。再后来……再后来我又庆幸,庆幸自已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了。旁人若问我:你儿子在京中做什么?我都抬不起脸来回答。所以,杜学土,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可万万不要说是为了我,我消受不起。”
杜微生低下了头,在自已的母亲面前,像一个犯了错受罚的小孩子,为自已辩白一般:“我如今已下定决心,不想再卷入皇上与君侯之间了。”
“子朔。”老妇人静静地道,“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心所欲。”
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点与他亲近的意思。杜微生立在萧瑟的庭中,看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容,好像已比记忆里又衰老了很多。也许这会是自已与她的最后一面了。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转过身,撩起衣襟在小雨的庭院中跪下,朝母亲磕了三个头。再起身,离去。
老妇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不过是个乡野间的农妇而已,她终究没法子应对他。末了,她闭上眼,泪水滑了下来,刚才的童谣却继续下去:“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小院外,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人从阴影中走出,颇为复杂地掠了院内的老妇一眼。
那人样貌并不出奇,却是天子身边最侧近的要人,傅掌秋。
杜微生回翰林院的路上,雨稍稍停了,他于是又到城南去盘桓了一阵。书肆的店主见了他这个茶余饭后最妙的谈资,不免有几分尴尬,但还是给他摊出来几本旧书。他挑来拣去地翻看着,听着对过那柏梁台不时响起的当啷之声,竟然就这样到了近晚。天色愈来愈阴沉,狂风几乎将店幡吹落了,店主仓皇地扶住,对他道:“杜学土,这又要落大雨了,您还是赶紧回府吧!”
他像是吃了一惊,才从那君子圣贤的书卷中抬起头来,道:“多谢店家,这几本我先买了。”付了钱,便匆匆离去。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他起初只是戴起油衣上的风帽,到后来撑起了伞,脚步也愈来愈快。
因读书而赢得的短暂的平静,突然又被风雨所拨动。荒乱的心跳,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雨声,踩在盈盈飞溅的水洼上。
他想起小时候,在江南,这样的秋雨总是要连绵很久很久,他的家中却连一扇窗子都没有,他只能隔着那渗水的土墙面,默默地听一整晚一整晚的雨声。
他家中原本没有什么资财,只有一卷祖上传下来的科考所用的程墨同文录,那上头所载历年的应试八股,都被幼时的他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后来,也就在某一年的秋雨中被淋得透湿,书页散碎尽了。
大雨纷飞,他不明白自已为何会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
他的父亲曾经欠了很多的赌债,后来沉在了太湖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关心。十六岁的那一年,催债的人上门来,砸了家里的东西不说,还把他也带走,带到了一个贵公子的面前。
那个贵公子看了看他的容貌身材,像是很费了一阵思索,末了问他:有没有读书?
他答:过去在村里的私塾读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