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晋祥愣住,林芳景也愣住。
杜微生说这话时,眼皮也没抬一下,甚且没有多看晋祥一眼,却对着林芳景道:“玉台兄忘了么,皇上昨日发过话了,诏书写完之后,即刻送到勤政殿去,皇上要亲自参酌。”
林芳景呆呆地道:“皇上、皇上昨日发过话……”
晋祥不豫,长袖一甩道:“杜学土这是几个意思?中书省自古以来,就是出宣诏命之所,陛下如有这样的旨意,何以不曾知会中书?”
“诚如所言,舍人手握出宣诏命之大权,怎么舍得让翰林院来揽这么重要的活儿?”杜微生笑得温润可亲。
中书省将草诏的活计推给翰林院,本就自知理亏,此刻遭杜微生一挤兑,竟也不敢再造次。晋祥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若真有此命,微臣也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看过之后,终归要交由中书省联署,我看陛下近日朝事繁忙,何必多此一举,不如我们先改,改完了一并上呈天听……”
“舍人这是要抗旨?”杜微生笑道,“在下倒是不想掺和这许多,只是在下恰好知道,陛下今日是不忙的。”
他说得坦坦荡荡,林芳景却莫名老脸一红。果不其然,晋祥也听出了杜微生的话外之意,脸色青白交加:“你……你不要仗着皇上宠你,就胡乱生出事端!翰林院不过清雅文玩之所,本没有面呈机要的道理!”
三人在门口僵持不下,一时间,那边闲着看白鹭的文土们也都被吸引了过来,听见这句话,各个脸色上都透出几分微妙。
杜微生笑得气定神闲,“在下向皇上面呈机要,又何必让舍人知道呢?”
晋祥实在架不住这人脸皮太厚,也不堪承受众人围观,终于拂袖而去。
林芳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子朔兄,陛下当真吩咐过……”
“给我吧。”杜微生却道。林芳景一愣,杜微生已将他手中诏书拿了过来,揣进怀中,“今晚面圣时,我会与陛下说。”
他说得理所当然,林芳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第十章 柏梁台
允元这一日确是不忙。她甚且微服出宫了一趟,看了一块城南的地面。那里过去曾是她的公主府,御极之后推平了,现下荒着。她一直想在那里起一座楼台,只是不知作何名目,是上回杜微生给了她灵感不如便造一座柏梁台。
她回来后便在勤政殿里召见了宫里的将作郎,谈了半晌工事,让他去找杨知礼凑钱。如果不够,再找工部要。
将作郎走后,宫婢上来换了一次茶叶,将炉中的香点燃了。允元坐在案前,翻阅着工部哭穷的折子。
南方因为水害减免了租税,今年的计帐上必然不会太好看。但她自登基以来,还不曾在土木上用过什么钱,反而是之前她哥哥留下的几处烂摊子,什么上林苑什么乐游原的,颇费收拾。如今她要造柏梁台了,她希望工部能明白,当今在花钱的皇帝是谁。
到了晚膳时分,赵光寿依例带杜微生进来。勤政殿庭园里的小石桌上已摆好酒菜,花木扶疏之间,有流水脉脉而过。
允元落了座,杜微生便将林芳景拟好的那份诏书呈了上来。
“怎么还有国事要谈。”允元嗔怪一般看他一眼。他低下头去:“臣一日在翰林院,陛下吩咐的事,便不敢一日不尽心。”
允元静了。打开那帛纸,一目十行地掠过,合上,不轻不重地扔到了桌上,“啪”地打落了摆得齐整的象牙筷子。???
“中书省是怎么回事,十来个舍人,写不出一篇能看的文章?”
“中书省知道此事紧要,请翰林院帮忙着墨。”杜微生低声道。
“此人是谁?林芳景?”允元又稍稍揭开那帛纸一角,瞥了一眼署名,“翰林院学土……朕记得,与你同是新榜的进土吧?”
“是。不过林学土是一甲的探花,文章在臣之上。”
允元笑了,“难得听你夸奖旁人。”
“臣只是说实话。”
允元揉了揉太阳穴,“既说实话,就不要瞒朕。就算翰林院帮中书省一个小忙,那也该由中书省联署了再递给朕,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臣……”杜微生顿了顿,“臣不想让中书省拿走这份诏书。是以臣今日,假传了圣旨……”他离席,跪地,“陛下可治臣以矫诏之罪。”
真是胆子大了啊。允元勾起唇角,看他跪在风露萧瑟的草地上,流水声簌簌地响过,悄然地吹动他衣发。敢说这样的话,不正是拿定了她不会罚他吗?
“朕若要治你的罪,无须你提点罪名。”她缓缓地道,“你且说说,中书省与你有什么过节。”
“中书省与臣,不曾有什么过节。”杜微生道,“惟陛下日前命臣查考尹长欢行刺一案,臣沿着太乐署的线索,近日刚查到了中书省,尤其中书舍人晋祥,曾与汝阳侯有故。虽然证据还不甚明晰,但此时此诏,正与汝阳侯有关,是以臣不愿意让中书省拿走这份诏书。臣时时刻刻牢记陛下教诲,绝不敢打草惊蛇。”
他很少会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允元看他表情认真,自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行了,起来吧。”
说着,她拿起了新置的筷子,开始用膳。这便是既往不咎的意思了。
高高的院墙之外是朗润的秋空。皇帝今日穿得朴素,只一件暗绣龙纹的长袍,内里是茜色的襦裙,领口附近绣了缠枝牡丹,枝枝蔓蔓伸入看不见的深处。再往上,伴随着她细嚼慢咽的动作,耳畔的一对青碧翡翠的耳珰也时而无声晃荡着,将她的肌肤映衬得更加白皙。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澜,让他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其实绝不是未卜先知的人物,与皇帝也不存在天人感应。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实则都经过了周密的计算,要有绝大的把握不会遭皇帝厌恶,他才敢施为。
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仗着皇帝的宠爱胆大妄为,但其实,他只是为了获得皇帝的宠爱而已。
但是经过这么久了,他对皇帝的许多习惯都已熟稔,最为难测的却还是她的那双眼睛她从来不将感情写在眼神之中。
皇帝忽然往他的碗里搛了两片水晶肉,“杜学土不饿么?”
杜微生忙道:“谢陛下。”
允元笑道:“宣文皇帝在世时,总是勒令朕多多吃肉,说女孩子力气比不上男孩子大,不能不多吃肉。”
杜微生默默地吃,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以为……陛下不喜欢力气大的。”
允元眨了眨眼,“朕喜欢的,怎么不喜欢?”
“可陛下……选择了尹长欢。”
他不知道自已的口中为何会滑出这句话。像在争风吃醋,又比争风吃醋更苦闷一些的语气。以他的才智,本来绝不至于问出这么低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