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为做佛子很风光,身居高位,一呼百应,受人供奉,有人敬仰。竟不?知,这也是另外一个牢笼罢了。

所谓佛子,不?过也是佛门用来固权的一个祭品。

听到他如此剖析形容自己,朝露心中一酸,喃喃道:

“襄哥哥……”

“听我?说完。”洛襄抬首,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眼眸,心口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他的声音冷涩且虚弱,仍是极力?平静地道:

“朝露,我?其实是一个颇为无趣的人……”

除了佛法以外,他的经历一片空白,别无所长,没法如她心上人那般,胸有万千丘壑,看遍天下风光。

洛襄咽下喉间的涩意,直起身子,以一腔难以抑制的孤勇,一字一句道:

“但我?听闻,西域广袤千里,有雪山冰峰,大漠瀚海,亦可塞上纵马,草原牧羊……还?有你之前说的,大宛国素有千里骏马,阒勒国盛产无瑕玉石,高昌国的金身佛像美轮美奂……有生之年,我?想去看一看。”

“朝露,你愿不?愿意陪我?一道去看?”

洛朝露一怔,神色从疑惑慢慢变成?了愕然。她的表情洛襄尽收眼底,微微颔首,眼睫低垂,克制地冷静地继续道:

“我?知道我?为你中箭,你心有愧意,为了不?让我?死,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想、想要在清醒的时候,再确认一遍,你的心意……”

他中箭后,她在他昏迷前声嘶力?竭说的那些话,他都一一听到了。

君子端方?,不?会趁人之危,怕她是轻许诺言,更怕她就此反悔不?认。

朝露望着他艰涩的神容,滚烫的目光,一时想要落泪,又?不?禁莞尔。

佛子洛襄,少时便日诵千偈,以雄辩之才横扫西域佛门,十年未逢敌手?。可此刻,他说话一句一顿,饶是学舌小儿都比他灵巧几分?。

她不?由想起,当初在乌兹王庭,她也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想要和他一道走遍西域,译经著书。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

相知相伴,相依为命,即便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许定终生,也是她和他最好?的圆满。

今日心有灵犀,他终于回应了她当时隐晦的期许。

朝露撩开?胸前散落的发?辫,不?再以指玩弄发?丝,端直了腰身。

“襄哥哥,”她郑重地看着他,道,“若是从前,我?会毫不?犹豫。但是如今,我?要想一想,再答应你。”

洛襄皱眉,不?由握住她攥着衣袖的手?,道:

“你是怕有损我?梵行?我?可以……”

“不?是的。”朝露打断了他,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襄哥哥你佛心坚定,胸怀大志,注定要济世度人,什么都不?会改变你的修行。”

洛襄默默不?语,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转瞬就松开?了她的手?,以拳抵唇,重重咳嗽了几声。

朝露替他掖了掖被角,微微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一分?,道:

“我?只是看到现在乌兹国这个样子,真?的很难受。我?一路从歧城回到王庭,看到如此荒凉的草原农田,没有人耕种,没有人牧羊。我?想着,若是我?三哥做了王,必不?是这般民?不?聊生的颓唐境地。”

微茫的烛火渗入她的发?丝,在面上投下黢黑的暗影。她黯然垂眸,道:

“小的时候,父王坐在王位,将我?抱在膝上,指着满朝群臣问我?想不?想做女王。那时候我?就想过,王位我?当然也坐得,像我?父王那般威风凛凛。”

“可我?真?的做了王才发?现,做一国之主?,甚是不?易。乌兹现在百废待兴,我?有我?的子民?,我?暂时还?不?能离开?王庭,只顾自己游山玩水享乐。”

若是让前世的朝露听到这番话,定是嗤之以鼻。只因那时的她并不?知晓,自己自小在乌兹为所欲为的前提,都建立在父王治下的一个强盛且繁荣的乌兹。

唯有盛世,才能容纳甚至追捧她这样美艳骄纵的王女,否则,她便是众矢之的,千夫所指的妖女。

洛襄望着她专注的样子,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他忍不?住撩起她垂落的发?丝,缓缓拢至她耳后,露出少女皎如明?月的面靥。

雪腮在烛火下透着薄红,一抹浅浅的绯色如同雪化云开?后的桃花。

“慢慢来。我?等你的答案。”他静静地望着她许久,唇角不?由勾起,柔声道,“我?此次带来的金身佛像,你可以全部熔了拿去赈济灾民?。”

朝露抬眸,不?解道:

“这样不?好?吧,那可是佛陀的造像,佛门子弟看到了不?会有非议吗?”

“神佛本该救苦救难。”洛襄淡淡道,“况且,近年西域战乱,生民?流离,造那么多佛像,并无甚用处。”

见她露出诧异的神色,他又?补充道:

“这些金银玉器,本不?全然属于佛门,是我?的信徒专门供奉于我?一人的。”

朝露点了点头,暗自腹诽,他为何?分?得这般清楚,佛门的不?就是佛子的吗?

月影西斜,近乎浑圆的玉轮被雕窗搅碎,落在朦胧的帐前。夜已深了,连寒蛩鸣声都渐悄。

自朝露回宫称王,多日来神思紧绷,今夜在洛襄身边,觉得身心安定无比,难得松弛下来,困意便涌了上来。

可她舍不?得离开?,好?不?容易见到日思夜想的人,若非怕他误会,只想爬上榻去赖在他身旁不?肯走。

她心知夜已深,洛襄一向持戒甚严,如此并不?十分?妥帖。于是心思便想着,只要她还?在说话,他必不?会赶她走。

朝露一手?伏在榻沿,一手?托腮,从莎车到乌兹的见闻,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洛襄跟了她一路,她所说的,他亦有经历,还?是默默地听着,唇角时不?时一勾。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

“有一回下大雨,我?的军帐漏雨了,只能搬去邹云帐中睡……”

洛襄眉头轻皱,随口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