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在那个梦里,她看到初夏的晴空,鸽子在天上回旋,阳光照着绵延无际的灰黑色瓦片屋顶,以及其间细小的弄堂,如血管脉络一般蜿蜒伸展。

她看到自己坐在其中一幢房子的晒台上,离得很远,渺小如蝼蚁。但她知道身边就是知微,还有父亲,正一个挨一个地给她们梳头。

她甚至可以听见知微说:“还是阿爸辫子梳得好。”

以及父亲声音里带笑的回答:“你可得了吧。”

……

再醒来,窗外已经大亮,是深秋泛着潮气的阴天。

礼拜日,不用上班,沈有琪还睡着。钟欣愉轻轻收拾被褥,穿衣起身。洗漱之后,去厨房烧了点泡饭,用筷子尾巴从广口瓶里夹出一小根酱瓜,切成小段。

不多时,有琪也升了帐,穿着缎子长睡裙走出房间,顺手旋开客厅里的无线电。

自从欧战开始,英国广播公司的信号总是受干扰,声音断断续续。再调过去,便是德国驻沪领事馆办的电台,播音员正在演说:中国的敌人不是日本,而是英美,古老的欧洲已经日薄西山,一个全新的东亚即将随着旭日旗冉冉上升……

有琪继续往前拨着旋钮,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在美国人办的华美台。那里正播购物广告,皮鞋,时装,手表,鲜牛奶,好像一切应有尽有,丝毫不受战争的影响。

一边听,一边坐在桌边吃早饭。暖气还是没有来,这个季节的江南,室内已经觉得阴冷,两人都裹上了厚绒线衫,又围羊毛披肩,穿得比出门还要臃肿。

泡饭吃到一半,钟欣愉开口说:“我等一下想去弄头发。”

沈有琪果然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这是钟欣愉早就想好了的。这种事,两个女人结伴,会更加自然一点。而她现在最要紧就是没有任何特出的地方。

早饭之后,化了妆,换上出客的衣服。从公寓里走出来,她们又是时髦女郎,穿旗袍和薄羊毛大衣,与臃肿寒伧无关。恰如眼前的这座城市,只要不去看战报和铁丝网,也还是从前好时候的样子。

两人来到静安寺路上的一间美发室,玻璃门外面亮着红白蓝三色转灯,上面挂着英文店招,是一串花体字,写着“Belmont”。隔着橱窗,就看见里面弥漫着热毛巾的蒸汽,三两位男客正躺在放低了的理发椅上,让剃头师傅给他们修面。此地男女生意都做,大概因为是礼拜天,太太们大多要在家里陪伴丈夫孩子,女宾反而很少。

走进店堂,穿白色对襟褂子的伙计迎上来接过她们的外衣和手提包,拿到后面衣帽间里寄存,再安排她们去皮椅子上坐下,洗头发, 吹头发。

理发师姓欧,四十多岁,人很瘦,颧骨高耸,身上穿条子衬衫,背带裤,外面罩着白大卦。

沈有琪看着他给钟欣愉做头,觉得他手艺好,不是死板板的那一种,也要等他给自己做,坐在旁边椅子上问:“此地我从前也来过的,怎么没见过你”

欧师傅眼睛还是盯着手上的活儿,脸上带着笑,假装幽怨地回答:“哦,我在此地做了几年了,小姐你一直没有看见我。”

钟欣愉听着,望向此人镜中的映像鬓角两边推上去,顶发梳得溜光,上唇蓄一线细髭,下巴上又留一点,大约也是一种款式,手持剪刀的时候,习惯性地翘着兰花指,活脱脱就是一个时髦理发师的样子。

谁能想到他在理发师之外的身份呢

钟欣愉从前总是梳髻,回国之后,才在他这里剪了短发,烫了时髦的手推波纹。这发型需要伺候,于是便有了一个理由,时不时地来这里一趟。

欧师傅是她在上海的接头人。

有时候,她甚至无需与他对话,只要在他做完头,抖开罩布之后,取出粉盒补妆。

那是个宝蓝色的小盒子,赛璐珞外壳打开,一面是镜子,一面是粉盘。粉盘上有个她用黑色 U 型发针刻下的印记,来自于一套炼金术的符号,在 18 世纪之前被用来表示元素、化合物以及冶炼的手法。

这一次,是一个圆圈,一顶锥形帽,还有帽子下面飘起的长发,代表黄金或者金矿。

告诉欧师傅,她已经接触到了“金术士”。

这条信息会被送到军统上海站,为她多少争取一点时间。也会通过电报传到香港,到她的上级那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在说谎,她还没有见到真正的“金术士”。

但这谎言又并非无稽之谈,既然见到了林翼,距离真正的“金术士”也就不远了。

第7章 人之初

回头掉娘娘之后,欣愉和知微开始自己管着自己。

家务事并不太难。钟庆年一早上值,她们跟着一起出门,走路去八仙桥菜场买菜。每天的菜金是两块铜元,可以买一样蔬菜,两只鸡蛋,几块豆腐干,或者一段腌制的海鱼。猪肉很少有得吃,一个月一两回而已。

菜买回来,在弄堂里的公用水龙头下面摘洗干净。衣服也是自己洗,光脚在木盆里踩,再协力把水绞干。到了傍晚,淘了米,把饭焖在炉子上。菜要等父亲下了值,回家来烧。

其实,也不都是下了值,更多的是钟庆年巡逻到附近,偷空回家一趟。

跑马厅门口混迹的白相人看见他,总要起哄,远远地对着他喊:“587,回去烧饭啊今朝夜里吃点啥”

钟庆年也只是远远地对他们笑一笑,转头穿进弄堂,回到一百三十六号,制服脱下来挂在一边,身上剩一件破了洞的白汗衫,弓着背,在灶间里炒菜。

每天这个时候,知微总归已经饿了,外面的游戏却还没完,于是便蹿进蹿出,经过灶台,偷偷拖一根梅干菜,或者一条豆腐干。

钟庆年看见,吼一声问:“你干嘛”

她捂着嘴,仰着头,一阵风似地跑出去,说:“没啥没啥。”

“阿爸你教我吧,以后我来烧。”欣愉在旁边圆场,可锅里猪油哔啵地爆起来,她又忍不住往父亲身后躲。

钟庆年笑,回头看她一眼,说:“再等等吧,等你大一点。”

菜烧好,安顿了她们吃饭,他套上制服,再回去巡街。

跑马厅门口的白相人看见他,又会起哄,远远对着他喊:“587,夜饭烧好啦”

他也还是对他们笑笑,朝巡捕房的方向踱过去,算好了时间,把剩下的钟点耗完,正好交班。

路的尽头,一轮红日正慢慢落下去,慢慢黯淡。警棍挂在腰间,随着步子的节奏,一下下拍打在腿上。钟庆年又一次地想,有些事,他的确已经不太在意了。

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因为不用再给保姆发薪,银钱上倒好像宽裕了许多。加了菜金,换掉穿破的裤子,顶脚的鞋,每月还能存下一块银元,是预备给欣愉和知微进学堂用的。

附近有一间小学校,男女生兼收,每个学期的学费是三块银元。邻所隔壁有几个大孩子在那里读书,每天进进出出,背一只布书包,胸前别个小小圆圆的蓝校徽。

虽然此时学费还没存够,年纪也不到,欣愉听见,已经开始向往。知微却不以为然,她宁愿在弄堂里玩,自己拥有长长的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