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1)

在座诸位心领神会,秦未平是不是共产党这回事,就此揭过,不能再提了。

自此,这人果然“更多地发挥了作用”,不必坐在公事房里译写材料,改作各处拜访游说。

在顾问室的同僚看来,这明显属于更高一阶的任务,本该是程佩青那样资历的人做的。

于是,渐渐又有闲言碎语起来,说他成日价混在外面,不做工作。但秦未平毫不介意,照样进进出出,呼朋引伴,许是仗着上面有人关照,几句闲话也碍不着他什么。

到了那一年的岁末,不知是哪方面的功劳,争取战争援助的事情终于有了些许进展。

美国照会日本,重申不承认所谓“东亚新秩序”。但孤立主义政策还是绕不过去的,美方得继续保持中立姿态,所以这援助只能通过商业贷款的形式来达成。又恰好赶上节日,具体条款还得磨上一两个月。

元旦过后,时间跨入 1939。

美国报纸上登着各地欢庆新年的报道,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纽约时代周刊大楼门前举行的落球仪式,拍成通版大照片印在杂志上,其中每个人都在欢笑,男的女的热情拥吻。

像是一种荒诞的对照,几千公里之外的重庆,一样也有几万人聚集在夫子池体育场,舞龙舞狮,提灯游行。

钟欣愉是在国内寄过来的新闻片里看到这段画面的。

窗帘拉起来,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胶片在放映机上一格格地跳动着,把模糊的黑白影像投射到幕布上。虽然拍摄的光线很不好,但还是能看出场地非常简陋,彩灯制作寒伧,很多时候只能勉强辨出在黑暗中行进的人群,就像是浑浊的潮涌,偶尔看到一张脸,宛如泛起灰白的浮末。

片子本身是无声的,后配的旁白,说当时队伍里喊的口号是“迎接胜利年”。

有同僚随之发出一声轻嗤,说:“怎么可能呢”

钟欣愉循声看了那人一眼,心里想,画面中的这些人也许没读过经济,也不懂政治,甚至完全不知道战争为什么开始,又如何结束,他们想要把这句话喊出来,只因为身在其中,不像你我。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走到外面,开了一线窗。不知站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秦未平也跟着出来了。

“里面烟味太大,我透口气。”她解释。

老秦看了看她,点点头就走开了。

钟欣愉知道这人的交际功夫从来不会浪费在她身上,并不觉得奇怪。她甚至有些庆幸,他没对她说什么客气话,比如,钟小姐,冒犯了啊。钟小姐,不介意吧

第55章 圆安问题

等到借款合约的细节全部商定,已经是西历新年的二月份了。

美国人的条件开得极其苛刻双方各自成立贸易公司,由中方向美方出口桐油,定价只及市价的六成,且必须在纽约交易所交割。以此项收入为担保,中方才可获得美方 2500 万美元的贷款,年息四厘半,限期五年还清。所得款项须得全部用来购买美国商品,但不能是武器。

正式签约的那一天,程佩青是中方代表之一,钟欣愉作为随员也跟着一起去了。

仪式开始之前,她到休息室去请程先生,见他默默坐在扶手椅里,眼睛望着窗外。她敲了敲门,他才回神。

“时间快到了。”她提醒。

“哦……”他应了声,招手让她进去。

她以为他有事吩咐,结果却听见他开口对她说:“海关税已经在英国人手里,桐油本来是我们谈判最后的筹码。过了今天,也没有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最后说出来,只能是一句:“您尽力了。”

程佩青也知道她明白,轻轻笑了笑,终于起身,系好西装上的纽扣,舒出一口气,道:“叫我讨饭也就罢了,只怕有一天要为千夫指……”

战事不利,军费大增,财政几近崩溃。没有钱,仗便打不下去。而借款总是要还的,以这样苛刻的条件,要来的究竟是援助还是饮鸩止渴,没有人能预知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开战以来得到的第一笔外国援助。仪式顺利举行,双方签字,握手。闪光灯亮起来,那场景定格成一张照片,登在中美两地的报纸上面。重庆方面也发电报过来表彰。顾问室里的人大都扬眉吐气,自觉有了一件实实在在可以拿出来讲的功绩。

签约之后,程佩青去往纽约,筹办贸易公司的事情。再加上春节临近,干脆给下面的研究员放了假。

顾问室里的人都很高兴。他们在华盛顿做事几年,有的在此地成了家,有的已经接了家眷过来,也有的几个人聚在一起过年。

只有钟欣愉没有去处。本来是要大家轮流值班的,但她自愿每天都来,应付一些信件收发的杂事。如果程先生临时有什么需要,从纽约发电报或者打长途电话回顾问室,也不致于找不到人。

那几天,公事房里总是很清净,没有人声,也没有香烟的味道。窗外是萧瑟的园景,树都褪尽了叶子,草坪一片枯黄,而且也不会再下雪了。冬天已经过完,但春天还没有来。

钟欣愉仍旧像平常一样,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记录上海电报过来的汇价,看远东各地的报纸,检索出有用的信息。

极其偶尔,她从资料和打字机上抬起头,恍然不知年月,错觉光阴好像被无限拉长,公事房里的一天,世上已是千年,只剩下她一个人。直到看见墙上那几面挂钟,其中之一调的是中国的时间,才意识到农历虎年已经过去了,这是己卯年的正月初一。

法币挺过了 1938,和她所料的一样。

她从抽屉里找到一张五块钱,对着那张钞票上的孙中山说:新年快乐。话说出口,却又笑起来,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巧合,抑或是命定。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她接到门房打上来的电话,说有人找她,正在楼下等着。

她只当是递送材料的邮差,撂下听筒,顺楼梯下到底层,一直走到门厅那里,却没见有人挎着绿色邮包。

当时是傍晚了,外面很冷,天已经黑下来。

她正想去找门房问,听见有人叫她:“欣愉……”

她回头,看见一个男人从休息室那边的沙发上起身,朝她走过来。他栗色头发,蓝眼睛,很高,也很瘦,身上穿着大衣,好像还带着户外的冷气。

黄铜吊灯的光照亮他的脸,门厅里还有其他人进进出出,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相望,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Evan!”她开口道,也是轻轻地,却知道他一定能听见。

他们走到一起,又慌手慌脚地去找一个角落,为了不碍着别人的路。

不等站定,她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到你了。”他跟她讲汉语,目光没有一秒离开她的脸。

“什么”她没懂他的意思。

“我看到你了,”他重复,低头笑了一下,还是从前腼腆的样子,“在报纸上,桐油借款的新闻,我一看就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