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1)

国土沦陷得太快了,工厂设备可以带走,但钞票却很难。他们根据法币的发行量和流通数据做了推测,至少还有十四亿沉淀在华北,八亿在华中与华南,也就是说超过三分之一的法币被留在了日占区。倘若被日本人收兑,拿到租界市场上抛售,法币的汇率肯定是要崩溃的。

当然,也有过一些争论。

有人稍稍乐观一点,说:“英美在租界还有大量房产和工厂,都要以法币计价,如果发生那样的事,他们不会不管的。”

“那要是都推到后方去呢”耶鲁毕业的那位反问,“战时物资本来就紧缺,再加上川渝地区运输不畅,已经有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如果把整个中国的货币集中到那一小块地方,后果不敢设想。”

话说得很有道理。正方语塞,无奈摇头。

耶鲁又补上一句:“到时候买不起粮食、药品、武器,国民都饿死病死了,后方大乱,还谈什么全面抗战”

正方勉强挽尊,说:“如今之际,也只有争取国际援助了。你我虽然身在和平世界,但做的事或许比前线的战士更有用吧。”

这话倒是听得入耳,几个人都笑起来,又各自回去桌边继续译写材料。

不一定,钟欣愉却在心里这样想。

她不曾参与讨论,只是默默写了一篇报告交到程佩青那里。但也是在意料之中,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程先生还是像从前一样,与她保持着体面的距离。而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特殊。

此后数月,战线推进的速度终于缓慢下来,战事陷入胶着。股市汇市却是险象环生,顾问室最初预测的那些情况一个个地应验了。

日本人在北平扶持了所谓“维新政府”,又成立“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发行一种纸钞,名字叫“联银券”。因为急于出笼,刻制券版是来不及了,用的还是过去大清银行留下来的钢版,改了抬头的行名,再把摄政王的画像换成黄帝、关羽、岳飞和孔子。

虽然印制粗陋以至于儿戏,但有日军的枪炮帮扶,照样在沦陷区收兑老百姓手里的法币,拿到租界外汇市场上抛售,一方面打压法币汇价,另一方面套取美元与英镑,大肆收买物资。

再加上乱世生存艰难,实业或者房产都不可靠。所谓投资,也只剩下投机一条路。就算是在租界,甚至国统区,手里称几个钱的人也都在跟风卖出法币,想赶紧换成英美纸钞或者金银之类的硬通货。

法币的汇价就这样一路跌下去,仅仅几个月功夫,就从最初的一元兑英镑十四便士半,到跌破一先令,再到八便士上下。

重庆政府紧急照会各大银行,开始限制外汇买卖。但外行未必听他们的,中、中、交三行里又有太多可以绕开禁令的人,甚至连官家自己也在想怎么把钱赶紧转出去。所以这风潮一时间根本控不住。

消息传到顾问室,几个研究员都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虽然不是什么好事情,但也不出意料。结论总归只有一个,短则数月,最迟不过年底,法币估计就挺不住了。如今之际,唯有倚靠英美的帮扶才有一线生机。

不一定。钟欣愉却还是那样想,但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只是继续关注着国内电报过来的数字和相关新闻,与之前那份报告里的分析做比较。甚至还有日本的报纸,她起初请人翻译,后来干脆自己开始学日语。

除去此地的工作,程佩青仍旧在申商储行任着董事,常有些合同、书信从上海那边过来需要处理,也都是她在帮忙。

她于是便成了顾问室里最忙的人,常常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从来不与人闲聊,有时用一杯咖啡充做晚餐。

常有同僚对她说:“钟小姐这么忙啊”

她笑笑,也就过去了。倒不是敷衍,而是她不能确定这是揶揄还是疑问,你到底在忙什么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有没有用。

她有时觉得,他们这些人就像是魏晋时期的士大夫,在远离战场的地方高谈阔论。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第54章 过河卒

顾问室的规模还在继续扩大,很快又有新的研究员加入进来。

人没到,传闻先来了。据说名字叫秦未平,清华学堂出身,麻省攻读数学,后来又在哥伦比亚大学拿了经济学与法律学位。

因为履历很好,年纪又长他们几岁,就有人猜测,是不是会在研究员上面多设出一个主管的位子来给他坐。

“耶鲁”最不喜欢这种说法。美东的留学生圈子不大,他四处打听了一遍,回来就断言绝不可能,秦未平这个人显然是有问题的。

至于那问题是什么,早在顾问室里传开了,大概只有钟欣愉还不知道。

同僚之间的聚会,她很少参与,其他人也无所谓她来不来。有她出席,他们反而不自在。有些地方去不得,连玩笑话都不能敞开来讲。一时道,钟小姐,冒犯了啊。一时又道,钟小姐,不介意吧

当时战争已经进行了大半年,每天听到的几乎都是坏消息。他们需要排遣,她也不想做那个败兴的人。

最后还是邻座的研究员悄悄告诉她:“听人家讲……那个秦,是 CP。”

“什么 CP”钟欣愉问。

邻座挑挑眉毛,意思是你怎么连这都不懂,轻声给她解释:“CP,就是共产党。”

“我是不懂这些的……”钟欣愉笑着摇摇头,垂目下去,继续用钢尺压着面前的一沓报告,手指着读数据。她当然知道这话题敏感,不适合在此地议论。

后来又听别人说起这件事,才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起因其实是秦未平的妻子,做学生的时候参加过美共,但几年前就已经退出了。到他本人这里,至多只能算是有那方面的嫌疑而已。

之所以引起注意,还是因为此时此地的特殊。虽然只是区区一个研究员的位子,但这是在战时,顾问室设在大使馆里,也算是重要单位,用一个立场存疑的人恐怕不行。

可偏偏秦未平的履历又非常的好,比已经在这里的几个研究员都要优秀。更要紧是,他混过的地方多,认得的人也多,据说有个同学在美国财政部货币研究室供职,不确定派不派得上用场,却也是条路子。

几番斟酌,最后还是录取了。说是试用,有点且走且看的意思。

可等到事情确定下来,顾问室里又有了新的传闻。

邻座依旧消息灵通,悄悄告诉钟欣愉,那位参加过美共的秦太太竟是个白人女子。

这一点,怕是比 CP 更叫人意外。当时排华法案尚未废除,还有 1922 年出台的《凯布尔法》,限制美国人与“没有归化资格”的中国人通婚,最严重的后果是丧失公民权。而且,哪怕准予成婚,也不能入籍,为的就是防止华人通过婚姻移民美国。

再看秦未平的履历,留美靠的是庚子赔款的奖学金,似乎也没有什么深厚的家世或者家产。职业方面,更是平平。过去这些年,他除了拿到一堆学位之外,只做过一些闲差,先是在大学里给教授当助手,后来又去亚洲经济学会做了两年文书工作。因为该学会裁撤职员,来这里应聘之前,他已经失业了一段时间。

于是,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位秦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凭借爱情超越国籍与种族。

大家心里是朝着拆白党的那个样子去想象的,见着真人,大失所望。

秦未平第一天来顾问室上班,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三十多岁,顶着一张端正且无特征的面孔,鼻梁上架一副黑色角质框眼镜,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棕色格子花呢西服,手肘后面有两片快磨光了的麂皮贴布。

简而言之,这位秦先生就是大学里最常见的那种中国留学生,又因为读了许多年的书,早早有了些人到中年的气质。

但他的脾气倒是很随和,一见面就殷勤地笑着与各位同僚握手,让人家叫他“老秦”,当天晚上请客唐人街聚贤楼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