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1)

有琪语塞,倒有些尴尬。

他这才笑起来,安抚她说:“不用,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此地是美国教会的大学,但我们终归都是中国人。”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却有些别的感触。曾经所有人都狂热的时候,严似乎是最置身事外的那一个,可现在却又不同了。

在沪大的最后一年,钟欣愉还是在女子银行勤工俭学。柜面做熟了,又调到楼上总处。她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时常受到嘉奖,留下来做正式行员似乎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但也就是那一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高价收购白银。

据说当时所有从上海港发出的船只,无论客轮货轮,全都夹带着偷运出去的银子。

后来甚至就连银楼里打首饰、器皿的用料都需要从日本进口,一种极薄的银片,卷成一卷,等于是用极其平抑的价格把银洋卖出去,简单加工之后又高价买回来。

一时间,中国白银外流,现金吃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到处都能看见饥饿的农民逃难到上海来讨生活,时不时又听说哪家工厂破了产,先前发的债券和股票全都变成了废纸。

银钱业内也不例外。开办几十年的银行周转不灵,或重组,或破产,崩盘倒闭的小银行和钱庄票号更加不计其数。储户们也有了戒心,纷纷提了存款,宁愿买成金银,砌进自家的墙头里。

沪上银行公会向罗斯福发电,呼吁美国政府停止白银政策,电文里说:敝国人民已备受苦难,目下又深陷经济不景气之危,希望贵国大总统保障银价安定,庶几敝国数万万人民不致受此厄灾也。

与其他金融界人士一样,程佩青也在函中署了名字,却只是一个随大流的行为,过后见到钟欣愉,又对她苦笑,说:“事关铜钿,就像打仗。人家是转嫁危机,为了给自己人吃饭。我们呢跟人家讨饭吃,那到底给不给就要看人家的脸色了。官家不管,中、中、交行也不管,只晓得在戏园子里争风露脸……”

钟欣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中国银行的总裁走英美一派,捧梅兰芳。副总裁亲日,捧程砚秋。两下里不和,已是上海滩银钱业里都知道的事情。

后来也确如程佩青所料,那封电函发出去,根本没有收到美国方面的回音。

又过了一段时间,地产仍旧呆滞不动,几乎所有的工商业都呈现出疲敝之态,很多商票都兑不出来。银行随之紧缩业务,放款极其谨慎,于是便又有更多的工厂和商号破产。

女子银行和申商储行也不例外,减发了股东花红,甚至裁去一些职员,用来增加呆账准备金。

看着这架势,沈有琪自嘲时运不济,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吃辛吃苦做了四年,眼看总算要大学毕业了,居然一头撞上了这么差的市面。”

钟欣愉当然也有这个自觉,知道这时候不大有可能再雇佣新行员,要是凭着程佩青的那一层关系进去做事,又实在太难看了一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程佩青重又跟她提起出去留学的事情。她犹豫着,犹豫着。

几乎就是在最后一刻,严教授告诉她一个考奖学金的机会,替她报了名字上去,安排好了一切。

她坐火车去北平参加考试,隔了一段时间放榜出来,录取了。沪大同去的人里面只有她一个。慢慢就有传言,说是授奖的人想要有个女学生做点缀,所以才选中了她。

钟欣愉没有理会,她知道自己的履历很好,卷子做得很好,面试上的表现也很好,但难免还是有一丝怀疑,这笔奖学金也许与程先生有关,因为那所大学恰好就是他的母校,推荐信也是他替她写的。

收到宾州寄来的入学许可,她去程府道谢。

程佩青十分高兴,却又说:“怎么谢我呢你是凭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钟欣愉赭颜,感觉像是点破了一个不该点破的秘密,紧跟着解释了一句:“不光是这一件事……”

程佩青看着她,脸上忽然有种复杂的表情,但最后只是道:“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想起你父亲。”

钟欣愉低下头,一时失去言语,又觉得愧对这句话。父亲为了一句承诺而死,而她,只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她其实并不想去留学,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会有什么意义。之所以去做,好像只是为了不辜负别人对她的期望而已。

比如杰米,说不要让任何人对你指手画脚。比如虞经理,说你要做新女性的楷模。比如严教授,说你们这一辈可以为中国金融自主做更多事情。再比如程先生,说你让我想起你的父亲。

相比其他,她尤其愧对于这句话。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离开了上海,在 1934 年的秋天。

邮轮离港的那个傍晚,许多人在甲板上对着码头挥手,或者欣喜,或者不舍。她却觉得自己是在与曾经一部分彻底地分离,也许是永远。好或者不好,她不知道,只是像其他人一样朝着码头挥手。程先生站在那里送她,还有沈有琪,方才道别的时候满不在乎地对她说:“走吧走吧,别再回来了。”这时候却两只手拢着脸在哭。

邮轮顺江而下,甲板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她久久站在那里。

驶出江湾的出海口之前,途经太平码头,她似乎在那里的栈房之间看到一点细微的红色。可惜深秋的天黑得太早,那时已是暮色苍茫,哪怕是她这样的一双眼睛,也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船在海上漂了一个月,三等舱房里有不少出洋念书的年轻学生。别人打牌,聊天,很快就混熟了。她却总是置身世外的态度,只偶尔跟人借书。天气不好,就窝在舱房里看,天气好的时候,坐在甲板两侧的帆布椅子上静静地读。小说,诗集,大多不过脑地忘记了。只有一句诗叫她一直记着我给予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那是《英文诗两首》中的第二首,名为《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作者博尔赫斯,献给一个名字叫做贝阿特丽斯的女人。

听起来像是首情诗。但之所以让她印象深刻,却与情爱无关。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她渴望拥有说出这句话的机会,却又觉得永远都不可能。

第53章 顾问室

海上漂了一个月,邮轮泊入旧金山码头。钟欣愉带着简素的行李下船,排队在入境处登记,终于踏上美利坚的土地。而后又坐火车,辗转去到费城。

程先生安排得很好,一路都有当地的朋友照应。奖学金也算得充裕,除去学费,足够她过舒适的生活。

但她还是选了最俭省的住处。那是一座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寄宿舍,房子很旧了,窗口对着冬天萧瑟的街景。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副桌椅,一只衣柜权当隔断,柜子后面就是盥洗用的水池。

墙壁很薄,传来隔壁无线电的声音,播放的却是她曾经熟悉的舞曲,叫她一瞬恍惚。直到用碱水洗去墙上的脏污,在旧床垫上铺开远道带来的朝阳格子布床单,她才慢慢觉得有几分真实,这里就是她将来生活的地方了。

不久跨入新年,一月份,研究院开学。她去学校注册,发现除了她之外,此地少有中国留学生,更少有女学生。而兼备这两个特征的,只有她一个。教室里总是一片西装的灰蓝,教授从来不叫她的名字。也许是想避免尴尬,怕她答不上来,也许只是嫌发音太麻烦。

而她只能埋头读书,为的是对得起付出的学费。她还是觉得这笔奖学金与程先生脱不开关系。

她很少有时间在寄宿舍公用的炉子上做饭,总是吃最便宜的面包充饥,每天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匆匆往来,常常只留下她一个人,亮着最后一盏灯。

她不在意辛苦,只怕集体作业,没有人愿意要她。尽管那时已经考过几次试,而她每次都名列前茅,却还是要靠教授摊派,才有地方去。

同组成员都是男学生,比较有涵养的那一种,也一定读过几本毛姆,不致于当面问她奇怪的问题,比如裹脚是怎么回事你的鞋子里有没有塞棉花他们只把她当作是个负累,做不了事,却要拿分数的那一种。起初相处难免有些尴尬,慢慢熟悉起来,又说她长得像黄柳霜。那是个华裔演员,身材修长,穿旗袍,梳髻,总在好莱坞电影里饰演妖女。大约也算是一种恭维。

每次聚在一起讨论,煮咖啡总是她的工作。在她强烈要求之下,他们才分给她最简单的任务。但轮到下一次,却发现还是她做的那一部分最像样。

他们交换数据,检查修改。她一个点一个点地提问,锱铢必较地与他们争论。

“嗨,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咄咄逼人”他们笑着打断她,叫她别太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