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情况介绍完毕,再接受记者的提问。当然也都是选过的记者,事先准备好的一问一答。
有记者问及江海关关税。
行里的发言人回答,自清末以来,关税一直由英国人收取,直到廿七年日英关税协议之后,改为横滨正金银行暂存。现在中央储备银行成立,存量关金将全部退回中储行保管,以后每月的关税收入也会解缴中央政府国库。言语之间,竟有几分扬眉吐气,重整国威的意思。
只是话没说死,最后接了一个“但是”,还是会留一部分存放在横滨正金。
当然,这是为了表现中储行“资本雄厚”,“储备券”信用可靠,汪政府经费丰裕。
当然,下面也没有人追问,存留横滨正金的那“一部分”究竟是多少。
问答结束,正式开席。
总裁在上面举杯祝酒,说:“于二十年前流浪于黄浦滩头,不图今日能作黄浦滩上一大厦之主人,人生如此,亦足自豪。此乃成就一番事业之时代,吾辈都应努力。”
下面人都鼓掌,十分捧场。
钟欣愉也跟着拍了两下手,脑中却想起门口的马四宝。这些人无所谓高下,其实都有些相似。原本的二流货色,虚张了声势不想叫人看出来,却总难免露怯。
席散之后,移步到八楼舞厅跳舞。
歌舞节目自是林翼手底下的人,由舒拉带着过来的,另外还请了些个交际花与电影明星。
许亚明实践承诺,领着钟欣愉去见了行里的几位要员。林翼也不跟着,在别处与人谈话。
因她在汇丰做的是外汇科,而上海分行这一科恰有不少人员暂缺。经理与她多聊了几句,听她说了自己的履历,十分欣喜,请她稍后到行里一叙。
事情谈得很顺利,余下便是饮酒,跳舞。
转了一圈,又见了一位鹤原先生。据许亚明介绍,是中储行经济顾问室的顾问。
直到报上姓名,看见此人点头致意时的那一顿,钟欣愉才知道这是一个日本人。
其实在场的日本人不少,昭彰地穿着军装。海军军官大都受过不错的教育,会讲英语。陆军的就差一点,但几乎都是在东北驻扎已久的人,多少能说几句中国话。
而眼前这位却完全不一样,他英语说得很好,中文也说得很好,长相没有多少弥生人或者绳文人的特征,穿一身平实的西装,戴眼镜。要不是许亚明的介绍,她会以为他是个中国商人,甚至是位学者,留过洋,有些西方派头的那种。
而且,她清楚地记得此人刚才在和林翼讲话。
一直等到切下一支乐曲,她穿过舞池,去找林翼跳舞,贴着他问:“那个日本人刚才在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谈书画,”林翼回答,缓缓拖出下一句,“还有木版水印。”
钟欣愉心里一震,默默对自己说,开始了。
林翼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事,轻笑着道:“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有人知道我从前是做哪行的呢”
钟欣愉没再说什么,只是与他跳舞。两人身体贴在一起,清晰地感觉到彼此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颈侧的呼吸,交叠的心跳……
有那么一会儿,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那时候她还在中西女塾,玩笑说想要找格雷格学跳舞。他不许她去,自己先学了,又来教她。也是像这样手握在一起,揽着腰肢,一圈一圈地转。她却又不满意,还要学男步,反过来搂他的腰。他不给她搂,说自己怕痒,她却觉得并不是真的因为怕痒……
但目光是避开了的,她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他也能感觉到她此刻神思的抽离,并不问她在想什么,也许早就料到了,她不会告诉他。
宴会结束,已将近午夜。
钟欣愉还在想着接下来即将进行的事,直到林翼带着她去电梯厅,几个保镖把他们拦下来。她以为事情生变,怔了怔,才知道只是叫他们稍等,这一趟只供贵客搭乘。
一行人从保镖拦起的人墙中间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都已经预备好了,二十号正式开门营业,没有问题的,您放心。”
“明天下午代表返沪,后天还有个会,据说银钱业、汇兑业人士都到场,到时候就……”
她等在那里听着,神色未动,呼吸却在那一刻凝滞,是因为清楚地记得沈有琪中午说过的话冯云谦明天下午飞机回来,后天还有个会。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在说同一件事。如果是的话,那沪上银行届代表的行程,以及下一次会议的安排,已经被泄露出来了。
第50章 01081500YOK
回到圣亚纳公寓,已是凌晨了。
他们就像是一对尽兴玩了整夜的男女,周身还带着宴会上的气味,雪茄,香槟,临近凋谢的花朵,从车厢、电梯一路尾随萦绕到房间里。
关了门,开灯。两人相对,站在那一注柔黄的光下。他又贴近了一点,手抚过她的脸颊。
隐约又有那种被抢夺着空气的感觉。但她只允许自己想起回国之前接受的那次身体检查,医生说过她的肺有点弱,也许是先天的毛病。
她俯身,想要避开。他却已会意,蹲下来,替她解舞鞋上搭襻。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他低着头问,手握着长旗袍下面她的脚踝。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掌心的体温和手指的动作,也知道他是在说舞会上的鹤原,但只能沉默,暂时还没有。
“去睡吧。”短暂的等待之后,他放开她,起身松了领结,一路脱着西装和衬衣,朝起坐间的沙发去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脱掉鞋子,也走进卧室。关上门之后,却又返身抚门而立。是想要出去告诉他一切的。脑中还是那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啸叫逃吧,一起走。但终于,终于还是没有动。
天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似乎是以一种非自然地速度流逝着,短得像一瞬,又漫长得好似一生。她躺在床上,沉入的不确定是睡眠,还是充斥着各种意象的冥想,再睁开眼,已经是早晨了。
她披上晨衣洗漱,而后去灶间,用奶锅热了牛奶,又在铸铁煎盘里煎鸡蛋和火腿,掰开硬面包放在烧水壶上烘着。
听到声音回头,他也已经起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领口解开两粒纽子。这样子让她想起从前,他们都只有十几岁,在五福弄的阁楼里耳鬓厮磨。又好像是一种更家常的场景,两人住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了,她每天早晨都是这样起来烧早饭,再和他一起吃掉。
他大约也有同样的错觉,走过来站在她身后,胸口碰到她的肩膀。隔着衣物,有微微的起伏和暖意。她回头对他笑了笑,把食物装到盘子里。
两个人去桌边坐下。他低头吃着,她却毫无胃口,站起来拿了一支钢笔,又去翻留声机旁边的一沓唱片,从里面找出一张折页。是上海工部局交响乐队某次演出的介绍,意大利指挥梅百器的照片印在封面上。而后回到桌边,当着他的面打开,在曲目中间添了一行字:0108,1500,YOK。
林翼看着她写,问:“这是什么”
钟欣愉不曾抬头,平静了声音回答:“第一笔存量的江海关税金,今天下午三点钟从横滨正金银行送到中储行上海分行的金库,是汪政府急需的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