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1)

蕊内极白,极瘦,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像个吸血鬼。可一旦入了夜,她穿上跳舞的裙子和卡巴雷舞鞋,脸上画了妆,给灯光一照,就变成了公主。

格雷格眼睛近视,但去舞厅上班的时候从来不戴眼镜。是为了自己样子好看,也是为了舞伴好看。因为除去与蕊内领舞,找他伴舞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的大班太太、领事夫人。看得太清楚了,他对着她们,没办法笑得那么真挚。

太太们都喜欢他,因为他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她们找他讲心事,有的只是为了体会一下电影里恋爱的感觉,有的却当了真,讲着讲着就讲到床上去了。或者也不是当真,而是报复丈夫姘舞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无论是做舞男,还是做情人,格雷格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好,住在五福弄,家徒四壁,打扮好了走出去,差不多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而且,他对靠那回事挣钱总有些不舒服,也觉得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当林翼对他说:“如果买卖成了,按照行规可以收一成的佣金,我们再三七分,我七,你三。”

格雷格一口答应。

只是这洋盘客人也不是随便找的。林翼让格雷格把相熟的太太们都过了一遍,最后选了几位,都是快要离开上海的人。

叫知微说对了,这一年很多地方不太平,收回了汉口和九江的英租界,南京城里也死了几个外侨,长江上停着英国军舰又对城里开炮,不少西人打算回国。

人选既定,格雷格一个个地聊上去,人家果然有买些中国字画带回去的打算,来远东生活几年,临走总要带些特色的东西。

林翼整套送过去供她们挑选,立轴、手卷、册页、镜框,有其云斋的东西,也有他和知微在阁楼里的作品。

知微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规矩,绝不临摹。虽然这样要价不会太高,却也保险。他们只寻访笔法和风格相近的书画先生,指定一个题目,讲清楚要求,让人家写出来,画出来,然后拿回去添上落款和印章,再行做旧。

至于做旧的法子,不再是硫磺了。而是用水浸泡,抹上茶垢和灰尘,然后在灯底下晒。晒到那个恰好的程度,宋,元,明,清,各有各的颜色。其云斋里自有相应年份的书画古籍给他们做参照。

事情成了,格雷格拿到钱,给自己和蕊内添了不少东西。而后便有了

第二回 ,第三回。

为着交货,知微又到五福弄去,都是在晚上,和林翼一起在阁楼里挑灯赶制。

忙到黎明时分,大华舞厅结束营业,便听见楼下一串零碎的脚步声,撞开门,而后又是那动静。

知微凑到楼板的缝隙处。

“就这么好看啊”林翼掷一个纸团过去。

她却还趴在那里,招手对他说:“不是,你过来……”

“做什么”他清清嗓子,只觉头都大了,好像整幢房子都在咿呀咿呀地摇。

“你倒是过来看啊,”她退开一点,把那条缝让给他,“人是不是换了一个”

楼下房间里花纸灯罩滤出暧昧的光,看不清面孔,反正绝对不是蕊内。那女人有沉甸甸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一把丰美的黑头发瀑布一般顺着身体的轮廓滑落。格雷格在她身后慢慢地抽送着,把那长发一缕一缕地收拾起来,握在手中。两人就这样连接在一起,交织,缠绕,搐动,好似一座奇异的活的雕像。

“还是铜钿靠得住。”知微品评。

林翼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缓了缓才轻嗤了声,道:“二哥是舞男,他女人是舞女,你以为蕊内现在在做什么”

知微也轻嗤,说:“我又没讲错,还是铜钿靠得住。”

两人话不投机,又分头趴回去弄手上的东西。

结果到了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还在睡觉,楼下已经换了节目,是蕊内在和格雷格吵。两人说着德语。蕊内大哭,一个巴掌把格雷格的眼镜扇到地上。格雷格大叫,听不懂叫的是什么,大概猜得出是“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那个意思。

可吵到最后又是老花样,两人拥抱,亲吻,喃喃地说话,而后房子摇起来,木头缝儿咿呀咿呀地响。

知微才刚睡下去一会儿,皱着眉闭着眼睛,用手拍楼板,说:“有什么好摇的天天摇,天天摇,还要换人摇!”

二楼这下安静了,鸦雀无声。

林翼轻声说:“缺不缺德啊刚才打架的时候你倒是不嫌吵。”

知微还是不睁眼,心满意足地翻个身,继续睡觉。

买卖做多了几次,格雷格渐渐回过味儿来,跟林翼说,再也没下次了。理由是怕惹上麻烦,坏了自己的名气。

“报纸上有种说法,你听过吗”他自问自答,“Magnificent 400,非凡四百,上海租界里有头有脸的西侨总共就那么几个。这帮人就像个大俱乐部,互相之间就算不认得,至少也有耳闻。”

都是精怪的人,林翼猜他大概听说了什么,但也还是铜钿可以解决的问题。

讲到最后,格雷格坦白,他觉得三七分不行,得五五。

林翼面子上很艰难地答应下来,心里却松了口气,这人其实就是钱花完了,其余一切太平。

等到西侨跑路的那股风头过去,洋盘客人依然不见少,有任期结束即将回国的外国公司代表,也有就快要调任的领事馆官员,还有来了就走的观光客,以及到访上海的电影明星。

买卖成了就走,再加上牵线的是格雷格,多少沾了些不能拿出来说的男女之事。就算过后察觉有异,当事人也不好追究,继续把五福弄三层阁出品的立轴、手卷、册页按照西洋画的规制,镶上华丽的镜框,挂在伦敦、纽约、旧金山的大房子里。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你当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当它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

试了多次,稳赚不赔。渐渐地,仿的名头更大,年份更早,要价也更高。

连带着故事也得编更加地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购得,此后由谁收藏保管,一点点往上推,追溯到某位名家本人。

于是,三层阁里又添了科罗纳打字机和橡皮印刷机,各种委托信件、证明文书配着套地做起来。

甚至还让常兴演过一回,自称是共舞台一个名角儿的徒弟,师父卧病不能登台,只好托他把老早进宫唱堂会得的赏赐拿出来换钱。那位名角的确病着,也的确进过宫,只有画是假的。

经过这一次,知微跃跃欲试,说:“下回让我来,就说是带着家传古董逃难到上海来读书的。”她自信模样和谈吐都能让人信服。

林翼却直接驳回,说:“不行,你给我好好待着,别瞎搞。”

除了阁楼里那些事,他没让她沾手过一样。

到了后来,格雷格已经心知肚明,晓得自己头顶上就有一台印刷机,以及各种年份的纸和颜料,甚至会直接拜托林翼给他认得的白俄舞女做本法国护照,却也只当知微是林翼的表亲,有时候过来住一晚而已。

还有攒起来的钱,除了拿去给欣愉缴学费,以及最基本的日常开销,几乎不动。

常兴看到过林翼和知微数钱,数好一沓,用橡皮筋扎好,再数一沓,一卷一卷地摞起来,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花。

他问林翼:“阿哥干嘛不换个好点的地方住有钟小姐在,侬册泡斯还要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