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女校,恍又是另一个天地。
那时,上海的女中已经开始流行穿校服。隔壁圣玛利亚是阴丹士林蓝,中西便选了豆绿。棉绸质地,带着点光泽,一群女孩子一道穿起来,好似一盘子煮青豆。
临到毕业典礼,却又要做白旗袍。
所幸知微手头阔绰,白旗袍,尼龙袜,丁字形白皮鞋,配了一整套。
且是在迈尔西艾路找的时髦裁缝,欣愉还记得那里有屏风一样的试衣镜,可以摆成一个钻石的形状,给她照背后的样子。镜中映像交叠,她看着一身白的自己,知微也看着她笑。
到了颁毕业文凭那一天,女校请了一位留洋归国的著名学者在仪式上演讲,开头还是期许未来的套路,谁知讲到后面突然拐到“天乳运动”。学者说,没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儿童。
台下女学生有的震惊,有的忍着笑。校长和校董在一旁睚眦欲裂,又不能拦阻。这人是他们卖了大面子请来的。
欣愉听着,只觉讽刺。她分明记得看见过报纸上的报道,也是这同一个人,在沪西某间男校的毕业典礼上讲,各位同学离开学校之后,还应珍惜时间,不要抛弃学问。
怎么到了她们这儿,就变成了哺育儿童的大奶奶
但再想想,也难怪了的。
书读到高中,不少女学生都有了未婚夫。学校也网开一面,给予家人一样的待遇,每周一个下午,允许入校探望。
同学之间也都互相知道,且最喜欢拿这种事打趣。有些脸皮薄的女孩子就连读课文都要避忌未婚夫的名讳,如果给先生叫起来,正巧碰到要念那个字,便会站在那里红着脸不说话。
每次碰到这样事,周围人都会笑起来。欣愉也觉得好笑,同时自我安慰,虽然没有人来看她,但她也没有需要避讳的,随便读什么都可以。
仪式结束,毕业文凭卷成一卷,扎了蓝丝带,交到她们手中。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学校里拍照。
仍旧是一个人,没有家人陪着。但隔着操场的铸铁围栏,她望见一辆轿车停在外面。红车身,黑雨篷,虽然离得远,她还是认出车牌子是菲亚特。但她朝那里走过去,车子已经开走不见了。
毕业典礼之后,旁人陆续离校,只有她还住在原来的宿舍里。是先生知道她的境况,特别许可的。但舍监每次看见她,总还是要调侃几句,说:“钟欣愉你已经毕业了呀,怎么还不走呢”
她笑笑,不想解释,总是早出晚归,能避则避。
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考取了沪大商科,只等那边注册入学,从一个宿舍直接搬到另一个宿舍里去。
沪大末了一次面试,见了一位严承章教授,听说她是土山湾出来的孤儿,荐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给她,是南京路直隶路口的女子储蓄银行。
经考试录取,练习生月俸十五元。对她来说,已经太好太好了。而且,那一年,申商储行没有招考。
银行入职,要填履历。看见父亲一栏,她停了一停才写上钟庆年的名字,然后在下面的格子里添上“身故”两个字。
手续办妥,发下来一张铅印的职员证。上面虽然写明了是练习生,却也有模有样她的名字,她的黑白小照,分行经理的签字,以及银行的印章。
她拿给知微看,说要么我不读大学了,你以后也不需要再做那些事。
知微却是笑起来,说你倒是替我打算得蛮好。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学费还是从知微这里来的。
最后,也是知微对她说,你放心,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那天夜里,她们做了一个梦。
恍又回到七周岁生日的那一天,手拉着手,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面,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望着镜中的彼此笑得停不下来。
第36章 女子银行(2)
正式上班之前,女子银行借了附近夜校的教室,给练习生开课。
第一天,分行经理来给他们讲话。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字叫虞胜男。人如其名,不化妆,头发也不烫,只梳溜光的低发髻,穿一身格子布旗袍,站在台上说:“每个妇女都应当有自己安身立命的职业,从做学生的时候开始,就确立自己的志向,并且不放松地朝那个目标努力……”
话说得很振奋人心,欣愉也是给振奋到了。
但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把头歪过来一点,轻声对她耳语:“你知道吗男练习生每个月比我们多五块大洋,转成正式工之后,多十块。”
女子银行这一年扩大规模,新招了一批练习生,其中五个是勤工俭学,三男两女。
欣愉意外,既是因为这区别对待,也是因为同样是练习生,人家竟然已经把各人的月俸都摸得一清二楚。
课后聊起来,才知道这女孩子叫沈有琪,也是沪大的学生,严教授荐过来的。
有琪健谈,几句话就把自己的事情都说了。她从民立女中毕业,父母已经过世,家里亲戚安排她嫁人。她逃婚出来,偷着卖了母亲留下的陪嫁金器,刚好够学费,生活费就要靠自己了。
欣愉感觉有琪懂的挺多,又跟她打听:“在此地继续做下去,总有晋升的吧”
“你猜呢”有琪哼笑,“女子银行对外宣传,职员六成是女性,其实大都是初级行员。上面董事与经理倒也是有几个是女人,但你也不看看人家姓什么,父亲、兄长是做什么的。老派淑女流行家里蹲,现在新派的又流行有职业了,当然得是体体面面的那种。银行就最好了,只需要公事房里坐坐。”
欣愉会意,又问:“可就算升不上去,资历深了,薪水总会涨吧”
有琪直接给了她一个实例,说:“我分到会计科,跟着出纳白太太做事。白太太自从开业就在那个位子上,做了几年了,薪水和男练习生转成正式行员之后的一样。”
欣愉怔住,再想想刚才虞经理那番话,仿佛添了些别样的味道。
有琪却又乐天起来,说:“我们现在叫是没办法,只能在民营小银行里做练习生。等到将来毕了业,有了沪大商科的大学文凭,我一定要到外滩那些大银行去做事,就算一样做账做秘书,总归薪水高啊。一个月五六十块,养一份人家都足够了。我只要养我自己,舒舒服服。”
欣愉听得笑起来,觉得有琪的性子与知微几分相似,好像什么都看透了,愤世嫉俗,却又是更简单、更活泼的那种。
虽说薪水少,又没什么晋升的希望,但等到开了课,却发现要学的东西实在有许多。
那还是废两改元之前的时代,账上记得是银两,实际用的是银元,得折算成两来入账。且银元又分几种,大头,小头,墨西哥鹰洋,成色与分量都不一样。再者,一块银元兑换多少铜元,是要根据银价计算出来的,有零有整,且还会变化。稍一个不留神,就要出错。
除此之外,还有纸钞。当时尚未有民国统一发行的纸币,很多大银行自己印 bank note,再加上租界里流通的外国钞票,美金,英镑,法郎,孟买卢比,菲律宾比索,马六甲海峡的林吉特,还有荷属东印度群岛的古尔登,零零总总,花花绿绿,有十几种之多。
欣愉作为柜面的练习生,得学着把银元摔在一个盘子里,听声音辨识真假和纯度,反复地练习数钞票,验钞票。
等到这些功夫都练熟了,才被带到银行的柜台后面,但也只能看,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