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有很多书,却都是买来装样子的那种,整套整套的硬皮版,连书页都不曾裁开,就已经蒙了灰尘。此处最常用的东西大约还是窗边写字台上的一台股票行情电报机,细长的纸带吐出来,卷成一圈一圈的白浪,绵延一地。
欣愉也是到了那里才确定,杰米叫她来,真的只是读报纸。各种各样的报纸,申报,银行周报,北华捷报,大美晚报,还有密勒氏评论。
她读了大半个下午,直到杰米又在轮椅上盹着了。
那些英文报纸上总共有六十四家外商股票的价格,以美元或者港元计价,比如租界的电灯公司,电车公司,电话公司。
而中文报纸上又有另外三十六家中国股票的交易情况,以官定白银一两计价,比如“平泉铜矿”和“汉冶萍”。
这便是她那一天学到的新知。
与圣经截然不同,所有这些文字与数字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庞杂,她其实根本没搞懂,只是连词成句地把它们读出来。在当时的她眼中,它们有如一片迷雾中的密林,不要说应该怎么走,就连入口在哪里都摸不到。
但她还是感觉很好,回去的路上,不再像来时那样一直摸索着衣服贴边里的那把刀,终于可以好好地看一看窗外的街景。
许久不曾出来过了,人,车,建筑,植物,数不清的细节扑面而来,如浮光掠影。
她笑起来,并不是承蒙主的恩泽,只是因为确定了这个交换可以达成。她给他念报纸,他供她读书。
第32章 幸运杰米(2)
报纸读了几个月,次年开春,欣愉去投考中西女塾。
土山湾只教圣经,不教国文,算术课就是数礼拜堂里的白蜡烛。她自知程度不好,以为会考不中。所幸当时女校的学生不多,“中西”又是偏西化的教育。凭着背圣经、读报纸搞出来的那点英文,到底还是给她考进了。
杰米实践诺言,签支票付了学费。秋季入学,欣愉十二岁,读初中一年级。
女校里的先生清一色的老小姐,美国人、中国人都有。同学大多来自中上家庭,其中也不乏官僚或者富豪出身。
那时还没有校服,大家都是穿旗袍和皮鞋。她仍旧是土山湾的蓝布褂与黑布鞋,只是夏天不赤脚了,因为校规不允许。
学费包了寄宿的钱,饭也是在食堂里吃,八人一桌。常有人嫌大锅菜不好,从家里带肉松、肉脯、豆瓣酱过来,在餐桌上分食。只有她没有,便也从来不吃别人的。还有家长探视的日子,没人会来看她。除此之外,倒是没觉得有太多的与众不同。
每两个礼拜休息一天,以及寒暑假,别人回家,她还是回土山湾,间或到杰米那里去。
起初只是读报纸,后来混得熟了,知微也跟着来。
以及杰米的一个侄孙,名字叫艾文,年纪跟她们差不多,是美童公学的学生,就住在相邻的房子里,总是跑来一起玩。
杰米教他们打牌,先是黑杰克,后来又玩德州。小孩子只认得花色和大小,瞎打一气。杰米却不许他们碰运道,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说,扑克是庄家优势很小的游戏,一本正经地拿纸笔出来,教他们记牌,估算胜率,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下小注,形势有利的时候下大注。
每次玩到最后,都是知微在与杰米对决,结果也都是知微落败。杰米就像是长了一双透视眼,永远可以看穿她底牌。知微输了就要懊恼,他却哈哈大笑,提醒她说:“扑克脸,孩子,扑克脸。”
有时候,杰米去交易所旁边的天蟾茶楼听行情,也会带着她们一起去。
那里经常有人赌棋,他便让知微挑一方下注,无论输赢,都是两个人平分。
大约是扑克牌的教育起了效果,欣愉学会了战胜直觉,坚守策略,总是提醒知微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下小注,形势有利的时候下大注,慢慢地攒起了一点钱零用。
她们用这些钱去看电影,买荷兰汽水和冰激凌,还有那种紧身的半截背心,穿在蓝布褂子里面,遮掩她们正在变化的身体。
就这样,一年又过去了。
升入初二年级的那个秋天,欣愉在报纸上读到赛马的消息,旁边配着黑白的照片,是跑马厅总会新落成的大楼。
却是知微拿给杰米看,开口对他说:“你带我去跑马厅吧。”
欣愉不知道杰米会怎么回答。那是个上海人都知道赌窟,这种要求似乎不应该从教会孤儿的嘴里说出来。
但杰米却笑了,连带昏沉沉的眼睛都亮起来,看着她们说:“我们去跑马厅吧!”
有比赛的日子,那里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赛道上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怡和啤酒,好运相随”。穿白褂的跑票员在人群中往来穿梭,看台上的观众操着各种语言,南腔北调地喧哗着。
还有电喇叭里解说员的播报,用非人的语速高喊:“赛马已经冲出了围栏!‘撒哈拉’起步不理想,落后‘血舞’三四个身位,被远远地甩开!‘科罗拉多之虹’冲上来了,正一码一码地缩短与前马之间的距离……”
哪怕听不清,也叫人血脉偾张。接近终点,进入直道冲刺,解说员又拖长了尾音,观众也跟着面红耳赤地呼喊,脖颈上青筋突爆。
喧嚣声直贯入耳,欣愉却恍若未闻,只是朝着东南方向眺望。
五年过去了,她终于回到这里。但坟山路的弄堂房子已经被推平,变成了一块开阔的三角地,造起一座装饰性的高塔和一家西医院,连路名都改了,叫跑马厅路。
来的时候,杰米的汽车经过西街,她们发现就连齐先生的苏裱铺子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群马冲线的那一刻,知微将手中的马票撕碎抛向空中,任由碎片飘摇落下,就像周围的赌徒一样。
一切都已经丢失了,连同那一天买的马也没有赢。
以后怎么办欣愉问。
知微沉默,她也不知道。
但日子却还在继续,各种新的记忆层层叠叠地覆盖上来,就像逼迫着她们去遗忘。
欣愉在女校拿到很好的分数,被先生看重,朋友却是没有的。
只有艾文,算是她的伙伴。美童公学里的男孩子流行考“绅士 C”,读书太用功,反而不体面。艾文腼腆,戴眼镜,是他们中间的异类。学校放假,人家都在溜冰打网球的时候,他窝在杰米的书房里看书,听欣愉读报纸。
后来又开始跟她学讲中国话,甚至还有用人们说的洋泾浜英语,can do,no can do,I no savvy,Talkee me,是那个时候他们玩不腻的游戏。
或者推来自己的凤头脚踏车,在杰米房子后面的草坪上教欣愉骑。二十八寸的轮子,对当时的她来说还太高了点。但有艾文在后面把着,歪歪扭扭地兜了一圈又一圈,还真给她学会了。
而后,冬天来了。书房里生了火炉,他们在炉边的地毯上看书。一个趴着,一个躺着,午后犯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是知微望着她,脸上带着些笑,无声地对她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欣愉红了脸,忽然就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阁楼,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景。
她知道知微不喜欢艾文,反倒与杰米更合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