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夜色中空寂的前路,轻轻笑了。答案其实是不言而喻的。
车子开到圣亚纳公寓楼门口,他在路边停了车,下来绕到另一边给她开门。两人一同走进去,门厅里灯光已经暗下来,门房听到声音拉开小窗,探头出来望了望,见是她,便道了声:“钟小姐回来啦。”
钟欣愉对他点头笑笑。门房眼光落到林翼身上,知情识趣地只当作没看到。倒是林翼,走过去给了一张钞票。门房双手接了,满脸笑着道谢。
电梯乘到四楼,房门开了又关上,高跟鞋在鱼骨拼地板上敲出声响,是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钟欣愉拉亮一盏落地灯,绉纱灯罩下面,光线并不太亮,只顾得到房间的一角。她脱掉大衣,挂到门边的衣架上。朝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而后打开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西式公寓房子隔音不坏,但还是保险起见。
林翼摘掉羊皮手套,拿起唱片封套来看。上面印着女歌手的着色肖像,Leo Marjane,la Chapelle au clair de la lune,月光下的教堂。
“很老的歌了,哪里找的”他问。
钟欣愉回答:“是这里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对话了,他们默默相对,听着那个法国女人的吟唱。直到林翼转身走到窗边,隔窗望下去。
那辆纳什还停在楼下。
他拉起窗帘,回头对她说:“我再坐一个钟头就走,虽然是假的,面子总归还要。”
语气好像在玩一场游戏,但钟欣愉知道,他是同意了。
她点点头,让他随意,而后转身去卸妆,知道他多半会趁这个机会把她的房间翻上一遍。
等到从浴室出来,果然看见他靠在床上看一本书,博尔赫斯的诗集,本来是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
他朝她看过来,她已避开他的目光,背身过去,停了留声机,又关上了唯一的那盏灯。
没有月亮,些微的天光透过窗帘,把房间里的人和物勾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她在黑暗中换了睡衣,躺到床上,保持着那个动作静静侧卧在那里,像以往每个夜晚一样,复盘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甚至眼神。脑中充斥着无数画面,了无睡意。
“醒着”是林翼在身后问。
她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
“睡不着”他又问。
“我一直是这样的。”她回答,好像是在解释,今夜的失眠并不是因为他在这里。
他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短短一段沉默之后,便换了话题。
“明天,哦不对,是今天晚上,许亚明再来找我。要是他问起你,我应该怎么说呢”
“就照实说好了,我们是从小就认得的,但有几年没见了。”她回答。
“好,”他应下,靠到床头上,仰面望着天花板说,“我们都是八仙桥的小瘪三,第一次见面,你七岁,朝阳格子布衫,蓝布裤子,我十一,身上穿面粉袋子改的坎肩和灯笼裤。后来隔了好多年,我们又碰到一起,是因为一块楠木棺材板……”
他还是像在玩笑,说的却都是实话。
她真的笑了,只是轻轻的一声,在夜色里入耳绵长。
第21章 阴沉木
秋意渐深,林一的伤好起来,身体也养回来了。左眼的那只“黑蜘蛛”一条腿一条腿地剥落,最后只在眉毛上留下一个淡红色的断痕。
但那个龙套班子却一直没有消息。钟庆年去问大世界里常驻的京班演员,没人清楚状况,只说像他们这种专门跑龙套的,今天在这儿,明天去那儿,就算你想写信,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寄。
“樊梨花”倒是有意收下林一。只这一点,班主没瞎讲。人是这次意外之前就给看中了的,已经商量好了,定行当,拜师傅,按照艺徒投师的法子走,只是正式的礼还没有行。
结果却是林一自己不愿意,去找了大世界剧场的管事,非要人家做中人,给他写个文书,说龙套班子遗弃艺徒,自此生死有命,两不相欠。
管事是帮派里的人,看着他倒也稀奇,一个小孩子,居然敢跑到这里来讨说法。再加上还有钟庆年,人家卖中央巡捕房包探一个面子,才把这凭据给了他。
可如果是这样,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阁楼,林一就不能再住下去了。坟山路的亭子间又太小,且还有欣愉和知微在,既住不下,也不方便。钟庆年只好另外想办法。
林一慧黠,不想叫他为难,直接开口说:“我自己出去找路。”
“你打算做什么呢”钟庆年问,以为是他嫌学戏太苦。只要是科班出来的人,每一个都自嘲是“啃板凳”、“蹲大狱”出身。
但林一却说:“干什么都可以,只要有口饭吃,有个睡觉的铺位就行。”
那为什么不留在大世界京班里呢这句话,钟庆年不曾问出来,起初猜想大约是这次的事情叫他伤了心,后来又觉得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他不愿意讲。
离开八仙桥弄堂的那一天,林一所有的行李只有那一条草席,外加一身面粉袋子改的裤褂。龙套班主以为他这次必死无疑,把他的厚衣服都带走了。
是钟庆年带他去扬州剃头匠那里理发,又去公共浴室洗澡,而后拿出里里外外一套衣服裤子,连同一双布鞋,叫他穿上。都是新的,只是买大了,披披挂挂,袖口须得卷上两卷。
钟庆年看来看去,自我安慰地说:“没事,再长长,就正好了。”
林一笑起来,也跟着说:“对,再长长就正好了。”
只当是临别的礼物,心里忽又有些恻然,那一刻竟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这人嘴甜。像他这样长大的孩子没有嘴不甜的,否则活不下去。
却没想到从浴室出来,钟庆年并没让他自己去找路,而是带着他去了附近一家苏裱店拜师父。
那家店的老板姓齐,五十来岁,苏州人,在八仙桥西街上经营书画笺扇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因为做的是文雅生意,不兴叫老板,而称“齐先生”。
收徒弟的事情应该是早就讲好了的,可齐先生乍一看见林一,刚病了一场,柴棍样的一个,又向钟庆年推说:“十一岁还是太小了点,我这里的学徒怎么也得十二……”
林一却也机灵,立刻改口叫了师父,说:“我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多少岁,大概就是十二吧。”
齐先生见他头面齐整,口齿伶俐,这才松范了些,问他读没读过书,认不认得字
他赶紧说自己学过戏,戏本子里看见过的字都认得,总有几百个。
齐先生又叫他认颜色,确定了不是色盲,倒是无可无不可。收学徒可以拿押柜钱和进师钱,头三年不用教什么,只要给个搭铺盖的地方,匀一口饭吃,譬如用一个廉价的小工。
于是,事情就这样商定了。押柜和进师的钱都由钟庆年出,第一年学徒没有报酬,后面两年只拿“袜子钱”。满师之后还要在店里做三年,算是谢师。另外因为龙套班子的关系,写明了倘有纠纷,中途离开,押柜钱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