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通过路障,进入西区。

夜色下的大西路,俱乐部亮着霓虹灯,一家连着一家,茉莉花,百老汇,上海 99,兆丰,秋园,再过去一点就是德国人的联侨总会。

前一阵,为响应和平政府市长发起的“清洁歹土”运动,沪西特别警察署也曾在此地打击犯罪,但其实除了赌场的招牌拆了,其他一切如常。大家都是交了“税”的,有 76 号的特别照会。

钟欣愉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钟敲过,租界就要开始宵禁了。但西区没有这样的规矩,全上海的夜生活都聚集到了这里。

轿车在‘上海 99’门口停下,已经听见里面小号和萨克斯管奏出的旋律,随夜风传得老远。

一行人一同下了车走进去。底楼是舞厅,此刻晚餐还未全部撤掉,舞池空出来一半,夜舞也才刚开始。

他们找地方坐下来,占了一张圆桌。几个男人饮着威士忌,大谈金融和政治,说战局焦灼,英国开始施行外汇统管政策,限制自由汇兑。汇市几乎停滞,各国汇价下跌趋于同步,互汇套利几乎已经无利可图。

钟欣愉听着,玩味地想,外滩银行里的高级职员和血巷的林翼想到一起去了。

而后又说到囤货。如今全上海做投机生意的人都在囤实物,大米,棉纱,染料,以及乱世之王黄金。面粉涨了 6 倍,大米 10 倍,煤炭 25 倍,每天都有人突然暴富,也有人输到走投无路,排队从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上往下跳。

话到此处,难免就要提起回国的事。

有人忧心忡忡,说上午从十六铺码头发往香港的邮轮也许就是最后一班疏散船。

但也有人提醒,此时的伦敦正一遍又一遍经受德国人的轰炸,皮卡迪利广场一片火海。回国还是不回国,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留在上海可能更安全一点,至少美国海军的军舰还停在黄浦江上,从外滩的银行大楼里就能看到。而且也不用担心被征召入伍。至于薪水,反正是用英镑结算的,于是就连此地飞涨的物价都对他们毫无影响。

至于太平洋上到底会不会打仗,几个人争论起来。有的认为美日之间必有一战,也有觉得美国人绝不会烧着美元,只为了替英国解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说得最有道理,互不相让。

但转过头去,还是照样喝酒跳舞,相约第二天去乡村俱乐部骑马、打鸟。说着说着,忽又想起上个礼拜在基督教青年会双打回力球的比赛结果。当时有过约定,输了的那一方,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一趟黄包车。

所有人都已喝到微醺,无所谓地跑到外面马路上,操一口蹩脚的中国话,找来两个车夫,给他们一点钱,把车子借来用。

输家当即脱掉夜礼服,齿间咬着抽到一半的古巴雪茄,拉车跑完整条大西路,再转头返回。中途起了兴,又有人加入,且还要竞速,看谁先跑回“上海 99”门口。

每辆车上都坐着女伴,钟欣愉就是其中之一。

到达终点的那一瞬,她看到林翼,就站在围观人的当中,正将脸上一副威尼斯式的面具取下来。

他看着她,她也望向他。虽然知道会遇见,甚至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但真的遇见了,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快起来。

她能够感觉到来自于那道目光的压力,简直就像是一句脏话抽在她脸上:钟欣愉,侬册那在做什么

第17章 樊梨花

许多年之后,钟欣愉读到过一本书。书里说,有些人聪慧,敏捷,却毫无共情的能力。而这种对其他人的钝感其实是一种天性,犯罪的天性。

但在当时,欣愉并不懂知微为什么会这样,只记得那两个男孩子拿着钱走了,父亲招呼她们上楼进屋。

欣愉以为这下肯定要挨骂了,心跳得似鼓擂。但钟庆年却只是让她们坐在床沿,自己把椅子拉过来坐到她们对面,开口对知微说:“你现在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原原本本地。”

知微意外,愣了愣才开始讲,原原本本地。

她说自己这段日子总是去大世界门口捡香烟壳子,那块牌子真的是她在路边捡到的,那之后就凭着牌子装作京班的小龙套混进去玩过几次。

本以为父亲未必会相信,也许还要追问:你老实讲,到底是不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毕竟她是有过前科的人。且还记得二房东家老太太的话,又闯祸了吧,要被阿爸打了。

话说完,知微就问:“什么时候打”

“什么打”钟庆年一时没懂。

“就是打我呀。”知微给他解释。

钟庆年竟也语塞,叹了口气反问:“……我打你,你再去打人,有用吗”

“那你说要怎么办”知微还是一贯听凭发落的态度。

钟庆年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她带他去那个藏宝的墙角,看着她扒开砖块,拿出那块木牌。

“哪怕是地上捡的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个道理懂不懂”他蹲在那里问知微。

知微也蹲着,看上去小得一点点。天早已经黑下来,旁边人家的窗口透出些微煤油灯的光,她眼睛在那一小团昏黄里半明半昧,勉强点了点头。

“还有,”钟庆年继续说下去,“你不能这样没轻重地伤着别人……”

“为什么”知微不服,又辩解起来,“他们动手动脚,而且还装死骗人,敲我们竹杠……”

“可你动了家伙,要是真的戳瞎了眼睛或者人叫你打死了,你该怎么办呢”钟庆年跟她讲后果。

知微却无所谓,脱口而出:“瞎就瞎了,死就死了,谁让他们……”

钟庆年心里一搐,打断她问:“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这问题倒是让知微怔住了。

她不知道。

又或者对她来说,死就是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那些被孩子们切成小段的蚯蚓,不动了,每一个环节紧缩在一起,身体变得黢黑、僵硬,而且乏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觉。

“我不是说你遇到事情不能打回去,”钟庆年试着往下说,却又自觉笨嘴拙舌,调开目光望向弄堂深处,努力找一个合适的表达,“但你得知道那个分寸,否则不光会伤了别人,这件事你自己也得背着一辈子……”

我才不会,知微想说,但看着父亲,最后问出来却是一声:“那到底是什么分寸呢”

钟庆年也看着她,说:“每件事都不一样。你来告诉我,原原本本地。我一定相信你,听你说你的道理,就像今天这样。”

“然后呢”知微又问。

钟庆年回答:“你也得听我说我的道理,我们一起来看这分寸是什么,好不好”

知微仍旧望着父亲,忽然安静下来,像是信了,又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欣愉旁观,虽然这种对话已经有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有下一次,但她觉得知微是听进去了的,至少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