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完,两人一起送有琪回南阳路。
名爵开到路上,马路对面便有辆黑色的纳什跟着发动起来,总是隔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常兴瞄了眼后视镜,既不意外,也无意甩脱。一半是不想惊动两位女士,另一半也是习以为常了。
钟欣愉便也不说什么。她其实早就知道有人在跟着他们,在华盛顿的时候就知道了。甚至还不止一方。至于这辆纳什,多半是和平政府的人。
就在几个月之前,76 号与日本宪兵队办了个沪西联合警察署,用的都是这个牌子的车。而且这跟踪的行为实在不算高明,完全不像是职业特工所为。
战争已经进行几年,穆先生早已离开上海,本地的帮派重回丛林状态。76 号招募了其中一些门徒,专做最肮脏的工作。这些人还带着原本的街头作风,粗鄙而散漫,有时甚至会搞错行动地址,刺杀对象,但手段却足够凶悍,比如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饭店客房里刑讯,浴缸里绞杀分尸。她也曾觉得骇人听闻,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想过所有可能的结果,并且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
到了南阳路,有琪下车道别。钟欣愉还在想,是否要把话说破。那辆纳什已经拐到他们眼前,从上面下来一个人,头上戴藏青色呢子礼帽,身上早早披挂上了貂毛领子皮大衣,脚上是花哨的三接头皮鞋,走过来敲敲常兴那边的车窗,做出一个笑脸,对他道:“常老板,搬场啦”
常兴摇下车窗玻璃呛回去:“我每年给舞场里多少人找房子,每一个都要跟你报告”说罢便将车子倒后一点,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钟欣愉知道,这句话是为她说的,好让那些人不要太过注意她和有琪。
“总是这样的吗”她问,回头朝那辆纳什望了一眼,看见三接头也上了车,这一次倒是没有跟上来。
常兴面色有几分难看,敷衍道:“不要紧的,跟你没关系,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
钟欣愉却看着他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常兴还是嘴紧的,叹了口气说:“……所以你明白了吧”
“嗯,所以叫我三个月走人。”钟欣愉顺着他说下去。
常兴听出她话里的揶揄,无奈笑了,也算跟她推心置腹:“阿哥叫我在国泰给你定了船票,一有舱位就可以走。现在从远洋码头出发的每班船,不管是头等还是末等,去美国,去新加坡,还是去香港,都有人传说是最后一班。再晚,怕是走不了了。”
“那你们呢”钟欣愉问。
“我们也是打算要走的,等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就去澳门。”常兴回答,话接得太快,反倒有些刻意了。
钟欣愉存心道:“是狗二哥的事情吧”
“啊”常兴果然意外,脱口而出,“你知道了”
跟他们合伙的那个奥地利人,名字叫格雷格。常兴讲不大来外国话,一直叫人家“狗二哥”。
钟欣愉只等着听他下文,常兴却跟她讨饶,说:“都是阿哥交代的,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吧。”
“我明白,”钟欣愉点点头,可转而又道,“上海滩就是人最多。既然有人要走,也就有人留下来。船票价钱炒到天上去了,但总是会有下一班的。”
常兴看了她一眼,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再怎么讲。
钟欣愉也不多言,等车子回到法租界外滩,停在圣亚纳公寓楼下,便与他道别,下车去了。
她知道今天的事,以及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常兴回去之后都会转述给林翼听。只是不确定,林翼是不是会来找她。
第15章 刀马旦
这比喻分明是欣愉自己想出来的,反过来却让她有点害怕。
她低下头避开那大孩子的目光,只看见两条裤腿。说是白布,又泛着灰,上面隐约有个印记,辨不清是什么。还有两只穿着黑布鞋的脚,对一个孩子来说,显得挺大。
“都撒手,都撒手!”他朝她走过来,赶开另外那些男孩。
她定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候也许应该说: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但这不是事实,她晓得那块牌子就在知微手中,也晓得知微真的用它混进大世界里去过。
心跳快起来,快到让她觉得目眩,却又好像在放缓,缓到周围的人和物都在远离。她脑子里木然地数着数,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
可下一秒却是知微撞进人群,拉起就她就逃。她脚步跟不上,差一点跌倒,但知微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冲出去,一头钻进八仙桥菜场。
小京班的男孩子当然不会放过她们,一个个跟着追上来。尤其是常六儿,大约因为要罚的那五块银洋,盯得特别紧。眼看又要抓到她们了,知微直接冲到旁边摊位上,拿了条铁钩甩将起来。
那铁钩是挂整爿猪肉用的,很重,坠得她整个人都往一边歪。可她还是那股劲儿,自以为天生神力,拼了全身的气力照常六儿头上劈下去。
这要真打上了,得出人命。常六吓得抱住脑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周围人只来得及发出惊叫,欣愉也是一样,“啊”地一声喊出来,后面半句话堵在喉咙里,知微你不可以这样!
所幸那大孩子也到了近旁,一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知微往回夺了两下,终究力气不逮。其他人还当事情就这么完了,才刚松了口气,她却突然将钩子往前一送。那大孩子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反应不及,头才刚偏了偏,钩子尖儿已经戳到他脸上。
知微立刻撒手,对欣愉说:“快跑!”
钩子哐当一声落地,欣愉见那大孩子两手捂着左眼,鲜血从指间涌出来,又顺着胳膊往下淌。她又定住了,在那里不敢动。可知微才不管,回身拉上她,紧抓着她的手,撒腿就跑。
“阿哥”常六儿在后面哭喊。
小京班的孩子和围观的路人也才回过神,一个个地都在叫:“戳瞎眼睛了!戳瞎眼睛了!捉牢伊,捉牢伊,戳瞎人家眼睛,不好让伊逃!”
老鹰捉小鸡一般,他们围着,堵着,追着。欣愉跟着知微左突右冲,瞅准最弱的一个撞散了那包围,出了菜场便沿着敏体尼荫路一路奔逃,绕过一个个行人,又跑上爱多亚路,冲乱了十字路口的车流。
马路宽阔,总共七个车道。后面的追兵不及她们灵巧,或者说远没有她们这样不要命,被甩开了一段距离。
欣愉听到纷乱的喇叭声,汽车似乎贴着她的脸呼啸而过,还有司机的叫骂就在耳边响,由近及远。她其实已经跑不动了,甚至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撞死在这里。但知微不松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她。她也不愿变成拖累,勉力迈着步子,感觉她们就好像成了一个人,不去评说这件事的对错,只是跑下去,再跑下去,最后不知是谁的脚在街沿绊了一下,她们一起扑倒在地上。
小京班的男孩子们随即赶到,把欣愉和知微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说要喊巡捕,另一个立刻喝止,只想把她们提溜起来带回路那边去。
知微猛地犟开,扯着嗓子大叫,手脚又踢又打。旁人轻易拿不住她,欣愉却分明看见她脸上竟还带着一丝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为什么非得不要命似地往马路这边跑。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隔路而治,两边的巡捕勿来勿去。从前洋泾浜还在的时候,这一带的混混们就有个俚称叫“八仙桥小瘪三”,在这一边犯了事,跑到另一边去就得了。偷皮夹子的扒手,打群架的流氓,都会玩儿这一招。
欣愉记得,知微对她说过那块木牌是在地上捡的。她原本也不相信知微真的会去偷别人的东西,但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路这边的巡捕是认得她们的,本来小孩子打架倒是可以搪塞过去的,可这毕竟见了血,大世界的东家是帮派里的老头子,京班武行也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他们自知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掺合,赶紧让人打电话去找钟庆年。
等钟庆年赶到,龙套班主也来了,等于三头六面聚在巡捕房的值班所里谈斤头。
欣愉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知微倒是安静了,既不哭也不辩解,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