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1 / 1)

去了也许就离不开了,她猜到他未曾说出来的那句话,不像从前任何时候,反倒让她觉得这个人更真实了几分。

“你觉得已经坏到了极致,又不能肯定会不会继续坏下去,有没有改变的那一天,自己的付出还有没有意义一个声音在说算了吧,另一个声音说再坚持一下。”她陪他坐着,同样轻声地说,像是喃喃自语。

“你怎么知道”秦未平竟听得笑了,侧首看着她,几分自嘲,几分意外,“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吗”

钟欣愉也笑,点点头,这种与己为敌的拉扯,她可太明白了。

“上回去储奇门长丰钱庄,”她忽然离了题,跟他说起别的事,“那边的掌柜和我很熟了,对我诉苦,说他这几年做生意挣了不少钱。家里孩子大起来,跟他商量,想顶个大一点的房子。他知道自己手上都是经费,不能动的,却又不好说出来,于是就是一直拖着不肯,还是一家人挤小巷子里那两间房。现在儿子干脆不回来了,女儿天天在他面前读《世说新语》里讲俭啬那几篇,他说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秦未平愈加笑出来,整个人都松范了些。

“两个声音,两种心思,”钟欣愉这才道,“我从前一直以为只有我会这样,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毛病。这几年才慢慢明白过来,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时候……”

“所有人”秦未平怀疑。

“对,所有人,”钟欣愉却很肯定,“只是有些人慢慢麻木了,他们听不到而已。”

“那该听哪一个呢”他看着她问。

“听你自己的,”她也看着他回答,“那两个声音都是你,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隔天,财政部长在南温泉请客,秦未平带着钟欣愉出席,还是从前那个谈笑风生的老秦。

在座都是部里的人,有的前一天看见展眉一个人去吕公馆打牌,今天又看见他们俩,打趣说:“展小姐又赢了。”

也有不知道内情的在问:“展小姐赢了什么”

前者敷衍,说:“我们昨天打麻将,展小姐赢了钱呀。”

左边跟着笑起来,像是懂了其中的一语双关,揽过秦未平的肩膀说:“秦秘书你这个人就是不地道,都这样了,还一天两天地拖着人家做什么呢”

右边跟着起哄,说:“交杯酒喝一个,交杯酒喝一个。”

新生活运动已经搞了好两年,部里公开场合聚餐都廉洁得很,全部以茶代酒。此地却有茅台,已经有人斟满小盅,递到他们手里。

只是短暂一瞬,钟欣愉难掩眼中的鄙夷。这相似的场景让她想起马四宝,却也想到林翼。她仰首,径自饮尽了那一杯,把酒盅搁回桌上,出奇的安静。

秦未平看着她,也把自己那一杯喝完,说笑着替她搪塞过去。周围人并不觉得奇怪,只当是秦不愿意。展小姐赢了,却又没完全赢。

他们不会知道她留下了那一沓照片里的一张,剪下其中的一部分,收藏在枕下。

那上面有一个背影,是个坐在吧台旁的西装男子,费朵拉礼帽的阴影遮住面孔,手肘搁在桌上,手边放着一杯威士忌。在他身后,摩天厅里的欢宴早已酣然,而他只是静静坐着,望向窗外黑色的城市。

这场景叫她想起爱德华·霍普的一幅画,名字叫《夜鹰》,那里面有宿命般的冰冷,却也有漫长未尽的故事。别人都不知道,只除了他和她。

此后的每一夜,她都会拿出来看一看,或者只是把手放在枕头与床单之间,确定它还在那里。

第118章 英雄

在那张照片之后不久,钟欣愉又收到上海来的假钞。同样也是林翼那边的出品,但除了法币,又多出些别的来。

北海、浙东、鲁西、长城银行……她看着,只觉讶异,竟然有这么多她没听说过的银行,她不认得的纸币。

还是秦未平告诉她,这些其实都是抗日根据地里发行的流通券,遍布从西北到华中的许多地方。

原版大多是单色的,没有任何高超的防伪手段,只是印在当地自制的土纸上,别处找不到替代品,要仿制便得从造纸开始,随便磨磨洋工,一个版至少费时半年以上。但土纸又不耐用,原版纸币收回更新的速度很快。等到假币印出来,被仿的那一版早已经退出流通了。

土,竟然也可以成为一种防伪的手段。钟欣愉不禁莞尔,甚至又想起自己对程佩青说过的那句话,其实不止一个两个,真的。

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土银行的存在,但她没说错。

与此同时,歌乐山防空洞里的印钞机也在开动着,既印法币,也印中储券和日本军用票。成品从机器上下来之后,再行做旧,仿造那种粗劣的质感,破败的品相。

这些“特券”还是被军统运到第一战区的洛阳,以及第三战区的上饶,再由特工从那两个地方带进敌占区,采购物资,雇佣各种眼线的经费,收买伪政府官员、伪军军官的贿金,都从这里面开销。

当时做过统计,不论在华中还是华北,每一千元储备券或者日本军票中,就有一元是“特券”。

相形之下,日本方面印的假法币其实也不少,但为了混用方便,仿制的大多是小面额,瞬间便淹没在超发的真币当中。

那是 1944 年,中央银行已经开始发行从五千到五万元不等的本票,就跟现钞一样使用。

手里有点钱的人不是赶紧买成黄金,就是在囤货。劳动阶层的薪水改成每天结算,许多人法币一拿到手上就去换成东西。除了必需的食物,还有白报纸、纱布、乳粉、咖啡、香烟、肥皂、洋蜡烛。进口货统统成为奢侈品,一双玻璃丝袜已经卖到上万元。

银行里更是银根奇紧,常常因为突然传出来的什么消息,被储户挤破了门槛。

中行也不例外,沈有琪好几次通宵办公,碰上董家乐也要值夜,只能把女儿思承送到钟欣愉这里来,托给她家的保姆带。

隔天来领孩子,有琪告诉钟欣愉:“同业里都在传,有大笔的钱给上面划走了,说是临时拆借,结果各行庄一对头寸,差额四个多亿。”

有琪唏嘘,钟欣愉却只是听着,在心里算了算,四个多亿,其实也不过就是再开几天印钞机而已。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已经不再让她觉得意外了。

比如美金公债的签呈,果然批下来了,高层现金落袋。有人匿名告到上面去,但调查几乎没有什么进展。

紧接着,又出了黄金加价的事情。

目的也是为了平抑通胀,收拢游资,财政部召集行局负责人开会,宣布黄金期货和黄金存款的牌价由原来的每两 2 万元提高到 3 万 5 千元,自次日生效。

当时银行营业时间已经过了,消息一经传出,又是一夜通宵办公。官僚富商、银行业内的高层,纷纷赶来办理黄金储蓄业务。哪怕手头没钱,也可以用空头支票,或者转账申请书代替现款购存。这一办就办到次日天明,可存单上写的还是前一天的日期。

这一回,匿名状告的人也算是学聪明了,直接把事情捅到了报社。

新闻登出来,舆论一时哗然,都在要求彻底追查,公开处理。

财政部不得不会同四联总处,到经售黄金的行局查账,舞弊铁证如山。只可惜牵涉到的“闻人”太多,最后大都退款了事,暂免追究。

除了金融上的混乱,还有战场上的消息,各种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