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1 / 1)

“再看她自己,在上海炒棉纱挣了一笔钱,逃到香港去,没想到香港守不住,钱亏完了又到重庆,又琢磨着要跟着上面炒黄金,炒美债,是不是这才叫独立女性啊男人投的机,女人也可以”

想着想着笑出来,虞胜男隔牌桌看了她一眼,大概当她是谁的二夫人,朝她点点头,又巧笑着和吕先生攀谈。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钟欣愉方才确定,虞胜男一定在无数地方,对无数人说过同样的话:你要做新女性的楷模,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出与男子同样的事业,但也仅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女练习生呢哪怕这个女练习生曾经数钞票数成沪上第一。

入夜之后,离开吕公馆,钟欣愉如约去了嘉陵宾馆。

在司阍那里报了名字,她坐在大堂里等。不多时,便看见电梯门开了,程佩青从里面出来,还是从前的打扮,却瘦了些,头发明显花白。她站起来,一时有些动容。程佩青也一样,走过来看着她,许久无语。

“欣愉……”他这样叫她,“我那时候真不该让你回上海……”

“您别这么说,是我自己选的。”钟欣愉答,只遗憾不能告诉他,这恐怕是她此生最重要,也最正确的选择了。

两人到中餐厅吃饭,开了个包间,关上门讲话。

“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把这里事情处理完,以后……”程佩青没往下说。

钟欣愉却已经明白,他的妻子和儿女早都在美国定居,这一趟之后可能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你不要怪我想逃,”程佩青又道,隔窗望出去,看着这周围的建筑,“此地的宾馆,饭店,路上挂着招牌的公司,长江上开着的商船,现在都是那几家人的产业。你在印钞厂,应该也知道哪里不对了吧”

钟欣愉不答,但她当然是知道的。

“走吧,跟我一起走,”程佩青劝她,“凡是能走的人,都应该走。”

“不了,我走不了。”她只是笑着摇头,却说不出理由。

“你这是为什么呢”程佩青不懂了,说,“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秦未平。”

钟欣愉脸上还是惯常温婉的笑容,并不作答。

程佩青看着她,看了一阵,像是知道劝不住,才说:“秦这个人,你要当心……”

“当心什么”钟欣愉问,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不希望老秦被程先生怀疑,却也不想听到程佩青说出外面那些闲言碎语,叫她当心被欺骗或者被抛弃。如果连他也变成这样短浅,同样会让她难过。

所幸,程先生只是静了静,缓缓地说:“这个人太深了,看不透……”

钟欣愉还是笑着,没再说什么。程佩青也许是明白的,只是也不愿说破。

两人默默吃饭,草草结束。程佩青送她,送到楼下,又送到宾馆门口。

那一带都是外国使馆,周围来来去去很多美国人,外交官,军官,记者。也有不少年轻女孩子在此地徘徊等待,也许只为了一盒骆驼烟,一罐 SPAM。

像是知道这一别之后很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了,他们沿街走着,一直不曾说再见。

“那封信……”钟欣愉忽又开口。

“什么”程佩青问。

但她并未解释,只是继续说下去:“您其实收到了,对吗”

程佩青怔了怔,才说:“欣愉……”

他也明白了她在问什么,许多年以前,钟庆年寄到宁波路申商储行的那封信。

但她其实并无怨念,一切早已发生,甚至早已注定。这么说,只是因为灵光一现。她忽然就看清了,程佩青这样一个明智的人面对当时情况,只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要是您愿意告诉我……”

第116章 破灭

宾馆门口的镂空柱灯发出玲珑的光,程佩青站在那里,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开口说:“欣愉,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两人继续走着,钟欣愉听他说起那封信。程佩青自己都觉得意外,时隔多年,字字句句他竟然都还记得。开头没有寒暄,钟庆年只是写道:仁兄台鉴,久未通函,甚歉。

“你父亲找到许多线索,”他说下去,“证物房记录册里缺少的那一页,楼小琼的验尸结果,通济隆旅行社订购日清邮轮船票的存根,甚至还有 1908 年天津一件诈骗案的卷宗摘录……”

“有用吗”钟欣愉问,自己都怀疑这些碎片到底可以拼凑出什么东西。她找到了更多,比如从汇丰转到横滨正金的那笔钱,但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程佩青却点头,答:“虽然不是确凿的证据,但都是可以追查下去的。而且,你父亲找到一个人。”

“谁”她问。

程佩青告诉她:“当年给叶少钧开车的那个司机,也是 1908 年演过汇丰专员的那个人。也许是从叶那里分到的钱,他在上海买房子,用过天津伪造的那一套身份。”

“后来呢”钟欣愉又问。

“我把那封信烧了。”程佩青回答。

像是可以看到那一只信封,以及那上面红赤的火线,在黑色铁丝的字纸篓里蜿蜒,钟欣愉震动。她曾经无数次回想着那几个月的时光,父亲来去匆匆,想象着他去过哪里,做过哪些事,找到了什么物证,却原来是一个人。1912 年的那件旧案本来是可以搞清楚的。

“我想过要回信,想过找他长谈,但最后……”程佩青解释,话没说完又忽然停下。

可你没回信,钟欣愉想,但这一句她不曾说出来,也没问为什么。

中华银行早已关闭,沪军政府也不复存在,但当年促成军钞发行的人遍布政商两界。如果有人起头呼吁,重启调查,案子是可以搞清楚的,只是没有人想要查下去了。

程佩青也知道她大多明白,但还是说了出来:“沪军政府通过日本领事的关系用了横滨正金银行的钞版,真的是因为时间紧迫吗他们难道不知道当时福泽谕吉已经被尊崇了几十年,所有的日本人都在想西渡支那四百余州难道不知道 1903 年通商银行的假钞案那真的只是几个浪人一拍脑袋决定仿制中国第一家现代银行发行的钞票被引渡回日本之后无罪开释,因为日本法律里没有针对仿造别国钞票的法条中国每一起重大的假钞案多少都与日本有关,这真的是一种巧合吗我想过,真的想过。当时那种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做法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受了蒙蔽,又或者两者皆有,先被动地受到蒙蔽,而后又主动去遮掩那个错误”他说着,朝周围望了一眼,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美国人,“挟洋自重,结果只有被人弃之如敝履,过去,现在,都一样。”

程佩青是明白的,但后来呢钟欣愉想,仍旧沉默。

“你父亲给了我那个承诺,说他一定会找到叶少钧。他尽了他的全力,轮到我,却没办法做下去。我离开中华银行之前,上司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一件事不能解决,那就干脆不要提出来。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觉得无法接受,但人到中年之后,很多想法都已经改变了。”程佩青继续说下去,终于给了她答案,“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没办法对抗整个体系,要崩塌的总归会崩塌,谁又能在瀑布边上逆水行舟呢但我真的不知道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以为如果他得不到我的回音,就会放弃调查,这件案子就这么结束了。我是真的没想到……”

“我知道,我能理解。”钟欣愉说。并非出于客气或者掩饰,她真的可以理解程佩青的选择,父亲调查的过程早已经惊动了当时的那位华探长,无论程佩青怎么做,都来不及改变这件事的结果。他只是和他说的那些人一样,既非受到蒙蔽,也非故意为之,只是放任了事情的发生,因为一个人没办法对抗整个体系。

“但是我真的应该去找他,哪怕……”哪怕他还是会死去,程佩青看着钟欣愉,“至少,我可以早一点找到你……”

这句话他很早就说过。当时她不能理解,想不通仅凭月余的交情,程佩青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现在才明白是因为愧疚。他收到了信,什么都没做。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虽然无法改变钟庆年被杀的结果,却很可能改变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