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对话似乎到了她想要触碰的边缘,但林翼却偏不往下继续了。

这下换做他看电影,钟欣愉看着他,终于问:“你呢生意好做吗”

“都说了,眼见为实,你觉得呢”林翼反问她。

钟欣愉懂他的意思。放眼望去,周围都是体面西侨和富有的华人,一个个抽着南美运来的雪茄,饮水晶杯子里特调的鸡尾酒,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战争,更不存在匮竭的问题。

“那还有两家呢”她又问。

林翼总算不看电影了,转过来看着她。银幕折射的微光中,他的面孔那么白,眼睛又那么黑,惊艳如鬼魅。

钟欣愉说下去:“还有两家,一家在虹口四川路上,另一家在大西路,对吗”

自上海沦陷,工部局早就放弃了对这两个地方的管辖。苏州河北面的巡捕房全部关闭,整个虹口已在日本宪兵队的治下。还有大西路,是租界外面越界筑路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和平政府的地盘,“声名赫赫”的极司菲尔路 76 号就在那里。

她等着他的回答,而他竟笑了,把那句话还给她:“世道艰难,人总要吃饭的。”

“我知道。”钟欣愉点点头,又问,“还有什么地方要带我去吗”

电影没有看完,林翼起身,抬手朝常兴做了个走人的手势。小常正与一个舞女打得火热,显然没想到走得这样急,一路追着他们出去,一只手还在擦唇边的胭脂。

钟欣愉以为林翼会带她去大西路。但再上车,却是往东边开。隔着车窗玻璃,她认出这是去血巷的路。

血巷,Blood alley,朱葆三路在西侨们口中的诨名。

甬帮领袖,商会会长,倘若朱先生泉下有知,大概会揭棺而起。法租界公董局第一次用一个华人的名字命名一条路,Rue Chu Pao San,本是嘉奖的意思,但这条路却变成了血巷。全上海最短的马路,只有十几个开间铺面那么长,全都是酒吧和舞场,一块钱六跳,甚至八跳,连座位都没有的“钉棚”,以及异人娼馆。离外滩不远,却是另一个天地。

钟欣愉记得,林翼他们最早经营的那家酒吧就是在这里。

这些年过去,人间已是天地翻覆,血巷却还是老样子。

宵禁的告示就贴在各家店门口,但旁边照样站着波兰和俄国来的舞女。至于此地的顾客,有万国商团的佣兵,也有临时驻防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以及各家远洋轮船公司的水手,还有更多辨不清国籍的外国阿飞,正赶着戒严之前的那几个小时一家一家地喝过去,跳过去,最后被关在哪里,便在哪里一醉到天明,就好像玩着一场疯狂的音乐椅子的游戏。

间或有执着的小侍应追出来,摊着手对某个不懂规矩的外国瘪三说:“Mr cumshaw!”,结果大多就是被人一脚踢翻在地。

甚至连此地的乞丐也上夜班,坐在被雨水化开的霓虹灯影里,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香烟罐子,声嘶力竭地喊:“外国老爷苦恼我!外国老爷苦恼我!”

仍旧没有任何解释,常兴把那辆林肯泊在路边。三个人下了车,走向其中一家舞场。房子有两层楼,门面却不起眼,上面只挂着英文店招,是霓虹灯管扭出的两个花体字,Lion Ridge,在雨夜里闪烁着艳粉与荧绿的光。

皮革包裹的弹簧门推开,室内灯光暧昧,人头攒动,充斥着汗液和香水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一眼看不见舞台,只听见乐队在演奏。他们走进去,到处都有人认得林翼。那些人形形色色,声声打着招呼,可名字却都叫不得。要么是底子不干净,要么是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身份。有的躲着帮派,有的躲着官差,又或许两面都见不得。

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座城中,或许有些人更富有,更骄傲,活得贵如王公。但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和血巷里的这些人一样出身低微,甚至亲手沾过血,区别仅在于来得早还是来得晚,成功还是失败,腰缠万贯,还是一文不名。

钟欣愉看了一眼手表,宵禁就快开始了,她今夜不能再无功而返,索性去吧台借了电话打回南阳路公寓,跟有琪说不必等她。线路那一端,有琪怔了怔,大约还想说什么。她这边已经道别,搁下听筒。

再回头,就看见林翼靠在钢琴那里与琴师讲话。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琴师点头应承,又对贝斯手和萨克斯风示意。几个人很快结束上一支曲子,一首《慢船去中国》响起来。这大约是此地最熟悉的旋律,一群水手中间爆发出一阵呼喊:“We’re shanghaied!”许多只酒杯同时顿在吧台上,再一起举起来,仰首饮尽。

林翼穿过人群,朝她走来,向她伸出手。钟欣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邀她跳舞。

是狐步舞的节奏。十几岁的时候,她和知微一起学过。那时,她们轮流跳男女步,但不管是哪一种,知微都跳得比她好,带着她在学校的空教室里转圈,身体毫无羞愧地与她贴在一起。绝对不像此刻她和林翼的样子。他们大概是舞池里唯一一对保持距离的男女。反例恰如常兴,已经跟一个穿银色流苏裙子的“娜塔莎”搂在一起,肆意地磨着大腿。

而林翼只是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在她背后,仅此而已。周围人声喧闹,他们只是静静地跳舞。

直到侍应端着酒走过,林翼伸手从托盘上拿了一杯递给她,在她耳边说:“在这种地方必定要有点醉,太清醒的人不行。”

很小的一只烈酒盅,里面装的是波兰产的蒸馏伏特加。

钟欣愉接了,慢慢抿着杯沿喝完,而后对他说:“我们找个方便讲话的地方吧。”

语罢,她退开一点看着他,他也一样。两个人目光碰上,像是喧沸中唯一寂静的时刻。她又一次觉得他在估量着她,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不知道。

第11章 六月六

也许就是因为做了决定,那一年,欣愉和知微的生日过得格外奢侈。

先去拍照片,这倒是每年都有的规矩。那个照相馆离坟山路很远,在苏州河的北边,沪东四川路上。欣愉记得他们换了两部电车,再走很长一段路,最后在一家小得不起眼的铺子前面停下来。

店门口的橱窗里贴着很多肖像照,是老板挑选客人中间拍得好的,多印一份,放在那里做广告。

其中有一张侧脸的半身像,黑白的,没着过色。可能因为年数久了,被日光晒得越来越浅淡,变成朦胧的棕灰色,和旁边其他照片比起来,有种特别温柔的感觉。照片里的女人年纪很轻,梳着辫子,看起来简直像个学生,正对着画面外微笑着。

钟庆年每次都会站在那里出神,直到老板隔着橱窗玻璃看到他们,一脸欣喜地迎出来,张罗着要他们进去。

那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儿,谢了顶,非常瘦小,穿束脚灯笼裤和黑布鞋,讲话带很重的广东口音,喊她和知微“妹妹”,让她们叫他“阿公”,又弯着腰问,今年几岁啦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钟庆年代她们回答:“过了生日就七周岁了。”

“一晃眼就是七年,要不是看着小孩子大起来,都不觉得有那么久……”老板笑着点头,又背过身去揉眼睛,说,“也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们拍几回。”

“怎么这么说呢明年,后年,大后年,还要来找您呢。”钟庆年笑,知道年纪大的人都喜欢这样讲。

老板听了挺高兴,一边摆布景,一边絮絮地解释:“现在到处都是外国人开的照相馆,就算是中国人也是大店生意好,像宝记啦,还有王开。我这样的小店,怕是做不下去了啦……”

店堂的确很狭窄,也很简陋,只有闪光灯亮起来的时候才不显得昏暗,墙角挂着一面镜子,受了潮,泛出花纹,镜子边上用棉绳系一柄木梳,地上堆着蒙尘的绢花,还有从房顶上挂下来的背景纸,上面画着各种亭台楼阁,或者外滩的江景与大厦,造作却美好。只可惜处处旧了,处处显得落寞。

“要是淑静还在就不一样了,”老板又道,开始调照相机,人矮,背又驼,钻进蒙布里看取景器简直不用弯腰,“淑静会逗笑,会梳头,会画眉毛,有时候还能帮着我揿几张。淑静最会对付小孩子,也最知道女客人想要照成什么样子。那时候的生意总是比现在好,后来请人,再也没碰到过这么得力的……”

钟庆年默默听着,没接他的话,带欣愉和知微到墙边镜子那里整理衣服和头发,再让她们去布景前面站好,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老板也还是一意地往下说:“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在汇司捕房,每天巡逻都会经过我们店门口。淑静在店里忙,隔着橱窗,你朝她看,她也朝你看,你们俩就这么认得了……”

说到这里,老板笑起来,从蒙布下面探出头。

钟庆年也跟着笑。时隔七年,他偶尔还是会想起产床上苍白如纸的妻子,一颗心还是像被刀割。但那把刀终于磨钝了,心也习惯了疼痛。他很少会落泪了。

然后,镁光灯爆开,影像凝固,欣愉和知微只觉眼前碎了一地的星星。老板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夸她们乖,赞她们长得好,给她们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