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1 / 1)

“你也在孤儿院待过吗 ”她又问。

森山摇头,静了静才开口,像是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从前有个小孩,他生在马来西亚的种植园里,那里种棕榈树,出产棕榈油。父亲给英国人做工头,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小小的天才,很早就学会说话,汉语,英语,当地的方言,还喜欢在地上画画,蔷薇,蒲桃,犀鸟,各种各样的蝴蝶。英国人觉得稀奇,父亲就把孩子给了主人,养在沙捞越的大房子里。主人教孩子读书,学各种语言,画油画,带着孩子到处旅行,给他的绅士朋友们表演……他居然会背诵《伊利亚特》,他的笔触有几分维米尔的风格……”

森山学着那种夸张的英国绅士的口音,神态,语气,惟妙惟肖。

“后来,孩子回到种植园,对父亲说,他想回家。但父亲离他很远,弯着腰,恭敬地朝英国人行礼……”

森山起身,学出那个姿势,谦卑,麻木,同样惟妙惟肖。

“主人对那个孩子做过什么还是他旅行中遇到过的那些绅士”钟欣愉问。

森山却无所谓,只是弯起唇角,望向远处,淡然地说:“那都已经不重要了,种植园烧了,孩子逃走了,无影无踪,就像一只鸟。但所有的经历都有其意义,对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钟欣愉听着,想象着那个画面逃走了,无影无踪,像一只鸟。她也曾这样想过,无数次地。

所幸,时间已将近午夜,台上开始准备为天皇的生日祝酒。主持人请上来宾中的名流,赤木倾之也在其中。

钟欣愉站起来,从身边经过的侍者托盘上拿了两杯香槟,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森山,而后挽起他手臂,朝那里走过去。

森山侧首看了她一眼,再一次觉得有趣,生命或许真的就是这么神奇。

但也是在这个时刻,天花板上悬挂的枝形吊灯闪烁了一下,而后跳了闸,整个影戏院黑下来。没有人来得及发出疑惑的声音,爆炸已经发生,震动的气流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巨响之后,只剩下一丝细线般的啸鸣。到处都着了火,弥漫着浓烈的烟雾,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开枪,有人舞成一团又一团疯狂跳动的烈焰。

钟欣愉被冲击波掀翻在地上,森山就在近旁,不知道伤势,只看见他还在动,正弓身爬起来。

还是太远了,她想,没有别的念头,只是默不作声地拖住他,与他缠斗。

火光中,她看到他的脸,瞳孔放开,与其说惊慌,更像是好奇。他是个疯子,直到这时仍旧自信控制着一切。

“知微,你真的没让我失望……”他竟这样对她说,而后一把扣住她的喉咙按到地上。

“我不是……”她回答,其实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无力地踢踏。

颈骨几乎碎裂,她感觉到腹部的剧痛,手探下去摸到扎在那里的一片碎玻璃,应该是某一只樱花牌啤酒瓶的残骸。

她把它拔出来,举高,猛刺,利刃没入森山的颈侧,几乎毫无阻力,起初只是割开一个白色切口,她甚至可以看到皮肤之下溶出的脂肪,而后鲜血涌出,喷溅在她脸上,扬起血雾,带着铁锈一样的腥味。

森山终于松开了她,双手摸索着,像是要堵住出血的地方,又好像是因为喘不过气,只发出潮湿粗嘎的杂音。他咳嗽,笑,又喷出一口血。

她看着他,几乎丧失知觉,但还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把他推向身后的大火。

那是白磷和汽油,藏在樱花牌啤酒瓶里,不确定有多少,全都静静堆叠在那一座金字塔的底端,直到被推倒的那一刻。

十七世纪的英国,金术士发现了磷,一种不到燃烧殆尽不会熄灭的物质。

1941 年上海虹口,东和影戏院内,宛如地狱。

第104章 活过

夜色下,林翼与阿吉走出东和影戏院。

门口守着宪兵,荷枪实弹。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捕的准备,只是不知道钟欣愉为什么还要给他那把裁纸刀,难道是为了一个更快更干净的了断

然而,于他意料之外,宪兵只是验看了他的证件。阿吉和他们说了几句话,脸上带着笑。他能听懂一些,是在寒暄。

忽然间,他就明白了。钟欣愉对他说过的,是森山选择了他,把他带进这个计划里,让他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如果他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森山会第一个除掉他。

但这也就意味着,森山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今夜对他动手的只有阿吉。

在进入影戏院之前,所有人都经过搜身,阿吉身上应该没有枪。再加上路上梭巡的警察和装甲车,不会外面动手。即使进到森山的房子里,也不会轻易弄出枪声。他是有机会的。

再一次地,他想起钟欣愉,她脸上的神情,走近他,垂手与他交握的动作,一一出现在他脑海中。还有口袋里的这把刀,是在告诉他不要放弃,哪怕到了最后一刻。

出了戏院大门,他们走到乍浦路上,森山的住所就在与之相交的文师监路,距离这里很近。

林翼知道自己的车就停在戏院后面,常兴等在车里,身上穿着司机的制服。

但他无意去找援手。今夜的一切原本都是安排好了的,去香港的船次日一早在公和祥码头出发。因为虹口封锁,舒拉提前了一天带着舞团里的演员和乐手过了苏州河,住进江边广安里的旅社。东和影戏院这一场庆祝结束,他就会让常兴带着钟欣愉直接与他们汇合。

无论如何,那辆车,以及常兴,必须等在原处。

他一边想,一边迫着自己说话,关于森山要他去找的那幅画,关于陈焘。

他笑对阿吉说:“你知道吗我有一阵专门仿清代的小名头,陈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想不到自己有那么多镜面挂在那些英国人美国人的家里。”

阿吉也笑起来。他中国话的程度跟林翼的日本话差不多,几乎不会讲,但听得懂一点。

两个人经过本愿寺,拐到文师监路上,朝那座中国式的房子走过去。阿吉摸出钥匙,开了门,礼貌地退到一边,让林翼先进。

毫无防备似地,林翼点点头,走在前面,熟门熟路地去书房,开了灯,在书架上找画。他从一捆卷轴里抽出一支,在旁边条案上展开。

“是这幅吗”他问,低头细看,一只手伸到西装口袋里,将裁纸刀弹开。

阿吉关了门,走到他身后,像是来看画的,却忽然屈臂,勒住他的喉咙。

他已有准备,紧握着刀,刺向阿吉手肘的关节。

阿吉应激松手,他随即拉倒了书架。阿吉被压在下面,开了枪,但堆叠的画卷倾倒下来,滚开一地水墨的纸浪,遮蔽了视线。一连几发子弹射向墙壁和窗户,玻璃碎裂。他终究快了一步,将裁纸刀的尖端划过阿吉的喉咙。血液喷溅到画纸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枪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宪兵也许转眼就到。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本愿寺方向传来的爆炸声。

那一瞬,他便又想到钟欣愉脸上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许多年以前,她独自去找蓝皮的那一次,也是这个样子的。他本以为危险在自己这里,其实恰恰相反。

什么都不顾了,他从书架下面爬出来,捡了阿吉手里的枪,踉跄地跑出去。

东和影戏院升起火光,涌出惊恐的人群。

救火会离这里不远,也许从暸望塔上就能看见。但因为封锁,路上设了路障,救火车开不进来,宪兵正在路口紧急拆除两侧的铁丝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