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翼还是无话,只是起身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透气。钟欣愉便也望向外面夜色中密密沉沉的雨幕。大约是战时的规矩,远处大世界的塔楼没有亮灯,但还是能看见它就在老地方,旁边的广告牌隐隐绰绰,似乎是白金龙香烟。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吗钟欣愉想问。
林翼却已经回头看着她说:“还记得这里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旁边是共舞台,后面是五福弄,往西过了敏体尼荫路就是跑马厅,离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
她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又道:“听说刚开战那会儿,大世界做过难民所,飞机误投炸弹,死了四五百个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林翼只是淡淡地回答,反过来问她,“你人在美国,对这里的事情倒是很清楚嚒”
“报纸上读到过一些……”钟欣愉也淡淡地回答。
她在试探他的立场,他何尝不是呢但话说出口,又觉得徒劳。毕竟她只是隔岸观火,他才是亲历者。从开战到现在,见识过日本人轰炸华界,也看到过花园桥上的难民,以及后来日军一路喊着“板载”进城,西侨手里拿着小旗子欢迎,庆祝“和平”重新来临。倘若事发当时都没有在乎过,隔了三年再问一遍,会有什么不同呢她再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却还是不信那个邪。
林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未及开口,常兴那边已经跟人家聊完,又回来坐下开吃了。
“你们呢这几年过得好不好现在做些什么”钟欣愉继续方才的话题,反过来问小常。
常兴张了张嘴,搁下一条吃到一半的红烧大乌参,眼睛看向林翼,又像是在征得他的许可。
林翼轻轻笑了声,说:“等一下带你去转一转,眼见为实吧。”
第9章 大世界
城市喘息,变化,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洋泾浜渐渐被填没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间的界河一变成为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往来七条车道,用英国国王的名字命名,叫爱多亚路,一直往东,通到外滩。
电车轨道也延了过来,附近的地皮和房价跟着大涨。大房东们纷纷把老旧的石库门房子收回去,整排整排卖给某某大亨,拆掉再重建。
其中最出名的就要数法租界那边的一块地皮,本来是个垃圾场,清理平整之后建起一座所有人都不曾见识过的房子。
它通体牙白,四层楼,中间还有一个六角形的塔楼,加起来就有八层那么高,装饰着希腊风格的爱欧尼立柱,但栏杆上雕刻着的却又是铜钱花纹,样子中西合璧。
落成之后,招牌挂出来,亮起霓虹灯,是“大世界”三个字。
彩色胶印的广告纸发得到处都是,所有人知道那里面有剧场、书场、电影院,还有杂耍台和各色中西餐食。小庐山,大观楼,寿山石房,登云亭,一步一景,全都起了别致的名字,还找来体面好看的男女老少,摆出阖家欢乐的样子,拍了照片,印成广告画,到处张贴。
一时间,成为市井平民口中最时兴的去处。
坟山路弄堂也不例外。知微听见别的孩子说起来,很是向往。但欣愉不许她跟父亲提。她们都知道家里没有多少钱,一人一个银角子的门票是几天的吃用开销。还有房租。听二房东讲,房租也要涨了。
城市的边缘越来越往西面推移,巡捕房里传出来消息,事关钟庆年,他却是最后一个听到,上面说又要把他往西面调。
也就是那一阵,赵淮原到家里来找他。
那时,赵淮原已经在汇司捕房做到包打听,头上戴一顶巴拿马草帽,身上穿黑色香云纱裤褂,难得来坟山路一趟,看见欣愉和知微,喊她们“乖囡”,让她们叫他“爷叔”。
两个男人坐在桌边讲话。
赵淮原说:“阿哥,侬覅急,你的事情,我再去想想办法。”
钟庆年笑答:“不用,你别折腾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从前此地最乱,他们就把你调到这里。现在总算好起来了,又要往西边调,叫你去守界碑,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啊”赵淮原反问。
钟庆年只是笑笑,没搭腔。
赵淮原还是劝,说:“只要是在上海滩混过的人,都知道钱难挣屎难吃。为了赚铜钿,有什么不能低头的我这几年跟你提过多少次,只要你想通了,就来跟我说。我帮你老正兴摆一桌酒水,请华探长过来。你敬杯酒,认个错,从前那件事就算过去了。我马上要调到中央捕房,也好带着你一起到那里去。你以后还是做侦探,不用再穿着这身军装,天天在马路上荡了。”
“真的不用,我就这样蛮好。”钟庆年也还是推辞。
“你别这么说,就算不为自己,总要为了小孩子吧。”赵淮原欠身向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四下环顾这个亭子间。地方小到一眼就能看个囫囵,一张方桌,一只樟木箱,一个单人床,顶上还搭了半个假阁楼,是他自己刨了木板做起来的,给孩子睡觉的地方。虽然干净,却也是肉眼可见的寒伧。
钟庆年不语,隔窗望向外面晒台。欣愉和知微正那里跳橡皮筋,一头绑在栏杆上,一头绑在凳子上。像是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她们也回头朝他看过来,脚下却没停,挑,勾,踩,跨。
“吃巡捕房这碗饭,本来就是这样的。你要是真不愿意,另外找事情做也蛮好,何苦像现在这样呢是钞票赚得多,还是日子过得舒服啊”赵淮原继续开导他,指节在桌面上敲出声响。
“对了,”忽然又想起来一条路,“当年那位程先生,现在混得蛮得意,跟人家合伙在宁波路开了一爿银行,本钱不厚,门面也是小小的,没什么派头。但他是从政府里出来的,总归有些人脉。我听人家讲,官家有意扶持,上海滩的名流都会去照顾他们生意……”
“你是哪里听说的”钟庆年问。
赵淮原自得道:“报纸上看见的,我这个人不说别的,记人名字和面孔一只鼎,只要给我看见过,肯定不会忘。”
钟庆年笑笑,没再往下说。
赵淮原却莫知莫觉,又道:“他不是跟你讲过,只要有困难就去找他嚒”
钟庆年摇摇头,答:“那时候是我坏了他的事情,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我怎么好意思再去见人家”
“叫我怎么说你呢”赵淮原埋怨,“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当年的军钞早就已经作废,连军政府都没有了,民国换了多少任大总统,大概也就只有你还惦记着那个案子呢。”
钟庆年并不与他争论,只是答:“我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像你现在这样每天马路上巡逻,那个案子就能破了”赵淮原笑起来,带出一声轻嗤。
钟庆年不答,赵淮原也料到他答不上来,叹了口气,又是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阿哥侬啊,本来蛮好的,就因为那么一天,何必呢……”说完静了静,突然又问,“我说你……不会还惦记着要找那个人吧”
钟庆年看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赵淮原也觉得自己问得荒唐,却隐隐记着方才那道目光,仿佛又叫他见着了过去的那个钟庆年,戈登路训练所出来的第一名。
钟庆年大约也有察觉,笑了一声,转开话题:“我这样一个人,到银行去能做什么呢”
赵淮原却不以为然,道:“做跑街,做警卫,只要上面有人关照,有什么不能做的”
钟庆年还是带着笑,不与他争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