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对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甚至带着一丝不屑,就像过去她常常在背地里腹诽他的各种怪癖,long johns,花旗橙子,甚至还有做爱的套路,先这样,再那样,从来不换,一换就要出问题,出了问题又要不开心……
倒是多亏他跑来这一趟,让她确定了眼前的这个人真就是这副空有其表的样子,而她做出离开的决定并非一时意气,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随后几天,报纸上登出新闻,汇原银号的季经理给人打死在家门口,怀疑是重庆方面针对中储行的打击。
沈有琪看得心惊,却又觉讽刺。因为这件事情里的另一个人就是冯云谦。汇丰查过他,却认为没有问题,他此时已经登上了去往旧金山的邮轮。
行里同事不知道这背后的渊源,却难免听到外面的传闻,说汪政府打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中、中、交、农四行留在上海的职员下黑手。可总处又没有相应的命令下来,各分行支行仍旧照常营业。
支行长安抚手底下的行员,说:“季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我们就公事房里坐坐,有什么要紧的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对我们这种小角色下手。”
沈有琪和其他同事一起听着他说,看着他的样子一个矮小的中年人,戴眼镜,谢了顶,身上穿着一件先施公司买的英国牌子羊毛衫,袖口太长,折起了一段,用同色毛线仔细地缝好,应该是他妻子的手艺。是这个城市里最典型的中等人家的样子,受过教育,踏实,勤俭,本本分分,好像也真的离“暗杀”那种事很远很远。
可没过多久,又传来华胜大楼爆炸的消息,行里更加人心惶惶。
沈有琪在下班路上遇到朱素菲,两人聊起这件事。
朱小姐很夸张地说:“不晓得钟小姐怎么样要是换了我,肯定吓都吓死了。随便他们开多少薪水,我都不会再做下去的……”
“你说什么谁”沈有琪打断她问,难以置信。
“我说钟欣愉呀,”朱素菲见她神色不对,不晓得自己哪一句说错,缓了缓才解释,“本来不是都在猜她辞掉汇丰的事情是要结婚了嚒,可后来听人家讲,看见她在华胜大楼进进出出,其实是到中储行去做事了……”
那一刻,沈有琪只觉荒谬,匆匆辞别朱小姐,跑回行里去打电话。
她拨了圣亚纳公寓的号码,一连几次,没有人接听。
慢慢平静下来,觉得肯定是搞错了。那可是钟欣愉啊,那个跟她认得了十多年,一起念书,一起做事,抽一支烟,喝一瓶酒的钟欣愉。
但再转念,又隐隐感觉是真的。
直到第二天,她跑到圣亚纳公寓,横下一条心等到深夜,等到钟欣愉当面给了她那个答案。
过后回想起来,只觉脑中轰然。
那个深夜,她坐电车回沪西,路上莫名回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你这么聪明,这么理智,不应该落得跟我一样。
钟欣愉听了只是笑,脸上带着一贯温婉的表情。
但她当时就觉得疑惑,突然从美国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种感觉,其实不是第一次有。曾经的无数次,她问钟欣愉,你去哪里了,你做了什么,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笑容。
她忽然觉得,认识了十多年的人,也许从来没有真正认得过。
第84章 肥皂箱
华胜大楼爆炸案之后,中、中、交、农四行总算有了些反应,上面联系了租界警务处,说是会加强各分行支行附近的保卫。但其实也就是每天多一趟巡逻,偶尔派个包探过来看一眼而已。
沈有琪也在白克路支行门口看到过两次巡捕房的汽车,还有车上下来的那个包探,每回都会在周围转上一圈,跟负责这一片治安的司格捕,甚至街角摆摊卖烟的小贩聊上几句,挺干练的样子。
这人年纪轻轻,生着两道浓眉,瞧着有几分面熟。她过后才想起来,其实就是严教授遇刺的那一天,在北京路拉她起来的年轻警员,后来又在中央巡捕房里见过的那一位。他当时对她说,严先生案子会查下去,一旦有了消息一定告之沪大。可后来根本没有下文,事情被当作街头纠纷,就那么结束了。
究竟是敷衍,还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只暗自叹了口气,又轻哼了声,说:“小巴辣子一个……”既是无奈,也是不屑。
银行还是照常开门,行员也只好上班下班。就这么过了几天,无事发生,大家慢慢疲了。
那一日早晨,白克路支行开门不久,沈有琪和李小姐一道乘着行里的公共汽车从沪西过来。两人才刚进门,身后有人喊:“是 20 号的吧有你们一个包裹。”
沈有琪回头,见是邮差,两手端着一只木板箱走进来。那箱子大约很重,他迭肚顶着,走到她们跟前,弯下腰,小心放到地上。
“是寄给哪一位的”李小姐问了声。
邮差回答:“不晓得,香港寄过来的文件,你们自己拆开看吧。”说罢,返身走了。
两人低头查看,箱子上没贴纸条,既无科室,也没有收件人的姓名。当时未曾多想,只把它推到墙边放着,打算等所有行员来了之后再说。
谁知后来李小姐问了一圈,仍旧无人认领。柜面主任听她说是香港过来的东西,猜想总归是给支行长的材料,便叫练习生帮忙,搬到后头公事房里。
支行长也不知道是什么,见是木板箱,开口处用钉子钉着,想找个趁手的工具,四处看了看,对沈有琪说:“沈小姐你桌子上那把剪刀借给我用一下。”
沈有琪应了声,赶紧给他递过去。支行长蹲到箱子边上,把剪刀尖端插进木板的缝隙里。
有琪站在一旁看要不要帮忙,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一只装肥皂的箱子,侧面印着固本牌的商标。还有她早上看见的那个邮差,并不是平常一直给他们送信的那一个……
“等等,”她上手阻止,说,“香港寄过来的东西,怎么会用固本牌的肥皂箱装着”
话才说到一半,剪刀已经顶上去,钉子起出,轻微松懒的声响之后,箱子盖给撬开一条缝,露出里面虬结的引线。
支行长也明白过来,立刻往后退去。手抖,剪刀落地,发出呛啷的一声,又把两个人都下了一跳,浑身一缩,闭紧了眼睛。所幸并未听到意料之中的巨响,好不容易定神,才发现沈有琪两只手还把着那个箱盖,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沈,沈小姐,你别动,我这就打电话报巡捕房,”支行长对她道,“你千万别动啊……”
公事房里就有电话机,但他还是踉跄着往前面柜台跑。
只一霎功夫,沈有琪已是一身大汗,心里骂着娘,开口声音却也发颤,说:“我不动,肯定不动,你可千万快一点啊……”
一边说,一边隐约听到柜面上乱起来。
“快,快打电话……”
“怎么了”
“赶紧打电话叫巡捕房,炸弹,有炸弹!”
……
电话拨出去,行里所有人都逃到外面,和路人一起站得老远。巡捕房的汽车倒是来得比预想的要快,一会儿功夫已经停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