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鬓边东珠猛地一晃:“朕也不是说你啊。在大夏的皇子可不止你一个。你的父王求的,是三年前被姐姐一箭射死,埋骨异乡的、你的好二哥。”

“把冰鉴撤了。”女帝突然踹翻墙角鎏金熏笼,炭火滚到雪貂裘边缘燃起青烟,“不是说北厥男儿最耐寒?朕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能不能熬过倒春寒。”

赫连漠望着被拖走的银丝炭盆,忽然解开腰间蹀躞带。镶满绿松石的皮革落地时,露出精壮腰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好,性子够烈,朕就喜欢驯服你这样不听话的小烈马。”

赫连漠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不然,也不会献出他来和亲。他与父兄关系虽不好,却也不能任由一个敌国女帝裹挟着世仇来指摘。

“朕舍不得你。”白傲月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你的父王为了让你安心在这儿侍奉朕,进贡了好多宝贝。来人!把北厥进贡的那些雪貂都抬进来!”

算上赫连漠还没来时的那一茬儿,这已经是第三茬了。

“陛下可知北厥的雪貂如何驯养?”他抓起件裘皮按在炭盆残火上,“要当着母貂的面剥皮,幼貂才会记住这惨叫。”焦糊味弥漫开来时,“就像您现在做的这样。”

白傲月鬓边东珠突然崩断,浑圆的珍珠滚进炭灰里。她劈手夺过禁军佩刀砍向箱笼,狼旗碎片混着貂裘雪羽漫天飞舞。

“好!好个北厥狼崽子!”刀尖抵住青年喉结,“朕明日就发兵踏平你们王帐,把你父王的头骨做成酒器!”

赫连漠突然迎着刀锋上前半步,血珠顺着刀刃滚落:“那臣要先谢恩了。”他染血的手握住女帝腕骨,“毕竟能盛北厥王血的器皿...”刀身反射的寒光里,他笑得像头真正的雪原狼,“须得是陛下唇齿碰过的才配。”

……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宫娥们习惯了,也就不那么心惊胆战了。只是,前日国师曾言,这是今春的最后一场雪了。枝桠发出了新芽,春日的确快要到了。

春日除了狩猎,还要祭祖。皇陵笼罩在薄雾之中,女帝的鸾驾沿着青石官道蜿蜒而上,明黄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压低嗓门的絮语。

守陵将军卫安早已带着部下在神道前跪迎。算来,他也有身子三四个月了,腰背依然笔挺,只是左腿跪地时明显有些滞涩是这次平州平叛时留下的箭伤。

官服前襟绣着的补子已经褪色,边角处露出细密的针脚,显然是自己修补过多次。

白傲月待他与湛凛生、程豫瑾、随云乐都不同。就是因为他身上总带着别人的影子。连这股简朴劲儿,也总能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这样不太独立的人格,若是放在往日,白傲月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卫卿平身。”女帝抬手示意,玄色绣金凤纹的广袖滑落,露出腕间一串沉香木佛珠。这是她从前为先帝守灵时戴上的,今日特意再次带上。晨光从她头顶的九凤衔珠冠间穿过,在青石地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卫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女帝竟亲自上前搀扶。侍立在侧的礼部尚书刚要出声劝阻,却被女帝一个眼神止住。卫安细纹横乱的手掌触到帝王细腻的指尖时轻微颤抖,仿佛碰到烧红的烙铁般猛地缩回。

“臣万死......”

“卫卿冲出叛军重围时,可没这般拘礼。”女帝唇角微扬,眼角却泛起水光。

卫安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躬下身去,露出后颈处另一道新疤。

女帝的目光掠过守陵军士们洗得发白的战袍,忽然转身对户部尚书道:“传旨,守陵将士四季常服按边军规制再加两成。着工部即日修缮营房,地龙火墙务必要比照禁军值房。”她顿了顿,指尖抚过腰间龙纹玉带,“卫卿的腿疾,让太医院派最好的骨科圣手来诊治。”

“陛下,如今天气转暖,这地龙用不了几日……”

“嗯?”白傲月背手斜看他一眼,户部尚书便立刻低头,吩咐人好生记下。

卫安又要下跪谢恩,被女帝伸手拦住。这时山风骤起,守陵士兵中响起压抑的咳嗽声。女帝注意到最末列那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兵,他右臂空荡荡的袖管用草绳扎着,却仍将腰杆挺得笔直。

“那是关西张校尉的遗孤。”卫安低声道,“三年前陇右大旱,他爹饿死在押送赈灾粮的路上。孩子来投军时饿得皮包骨,偏要学他爹守皇陵。”

女帝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少年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残缺的右肩微微发抖,左手指节因用力握枪而发白。女帝解下自己的雪貂裘披在他肩上,少年惊慌后退,却被卫安按住肩膀。

“你父亲是忠烈之士。”女帝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雪貂裘是北厥使臣进贡的,本该配英雄之后。”她伸手正了正少年歪斜的皮盔,指尖触到他额角尚未愈合的擦伤前日巡山时被落石所伤。

队伍继续向享殿行进时,卫安落后女帝半步,低声禀报着陵园近况。说到上月暴雨冲毁西侧围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前方神道转角处,十几个守陵老卒正跪在道旁,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已鬓发斑白。

女帝认出了跪在最前面的独眼老兵。那是母皇潜邸时的马夫,二十年前因护驾被毒箭射瞎右眼。此刻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紧贴着冰凉的地砖。

“都起来吧。”女帝的声音有些发涩,“传朕口谕,守陵将士年过六十者,月俸加赐羊肉十斤,陈酒两坛。”她望着老兵们佝偻的脊背,突然提高声音:“尔等皆是社稷功臣,莫要再行此大礼!”

享殿前的铜鼎升起袅袅青烟,卫安捧着名册开始唱诵近五年亡故的守陵将士姓名。

女帝接过三炷线香,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深深三拜。香灰落在她绣着金线的袖口,烫出细小的孔洞。礼官正要上前更换,却被她摆手制止。享殿梁柱间垂下的素绫轻轻摆动,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带,斑驳地映在那些描金的名字上。

礼毕,白傲月回到鸾驾旁,心情才稍微放松一些。

卫安也不再那般拘束,与白傲月闲聊了一会儿。他见女帝神情尚好,拱手道:“陛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大黄跟着我也有许多时间了。在这里,虽说它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任它奔跑,但臣希望,陛下能将它带回去。”

白傲月面露疑惑:“大黄?”

“哦,就是上次主人来奴才家里,见到的那只小狗。”

小狗?噢,白傲月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只狗,但是可不‘小’哇。

“原来它的名字叫‘大黄’?”

卫安方才聊到这个话题,显然轻松不少,如今却又局促起来:“它以前的名字犯了陛下名讳,就改成‘大黄’了。”

白傲月饶有兴致:“那以前叫什么,难不成,是‘大白’?”

卫安见她笑意融融,并无怪罪,放下心来:“陛下英明。它小的时候叫‘小白’,长大了就叫‘大白’了。啊呀,奴才失言,主人恕罪。”

“好了好了,一天天的,请多少罪,你不累,朕还累。”白傲月心里十分动容,她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狗,就叫小白,是故意让它跟自己姓的。

那时候,她曾对人说过,以后它长大了继续叫大白。冥冥之中,兜兜转转,这个名字唤起许多回忆。

“难不成

……“白傲月不敢去问,她害怕听到那个‘不’字。然而思绪还来不及勒住,口中已先问了出来。

卫安立即答道:“正是!正是主人小时候养的那只,这些年一直被奴才伺候着,奴才不敢告诉主人,也不确定主人还喜不喜欢养狗。现在,奴才擅作主张,就问一问……”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小白’一直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