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豫瑾却温和地对他笑着,如同从前那样,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不用说了,每个人都有苦衷,你的忠心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既是暗卫又是将军,你在外征战的时候是怎么保护月儿的呢?”
如何保护?自然是用的分身术。
真正的他就是暗卫,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哪怕有大黄在的时候也不曾离开。而大黄是本体,与他的分身最多只能同时存在两种形象。
卫安,则是他在程豫瑾身边服侍的形态。当卫安在外征战的时候,实际跟随他去的是大黄,而暗卫就一直留在女帝的身边。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只有等,等着白凌月布的局生效,等着魔尊大人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更等着卫安将他她的孩子生下。
一连过了四个月,昨日,太医院来报,程豫瑾再次有孕了。这件事倒是后宫上下难得的喜事。大长公主身子越发不好了,最近吃斋念佛,不问外事,可是却命人送来了许多的补品,还亲自到将军府探望。
白傲月又如何不知,他能有孕,就是自己与卫蓝换血的那一日,趁着自己虚弱才怀上的。
她的意识一直清醒,并非是程豫瑾强迫,只是因为意志薄弱,便一时失守。她越发不敢将国事与程豫瑾交谈。
他的身子自怀上之后,便越发不好。太医说是因为之前用过许多不孕药物,那看来,就是白傲月渡给她的。
白傲月一人跪在祠堂。草木春深,她不来也就没有别人来了。姐姐才是他的亲人,如果非要让他在白凌月与程豫瑾之间选,那么她一定会选白凌月,这是毫无质疑的。
可是现在程豫瑾也要离她而去了。前几日,她一直跪在佛堂,便求漫天神佛,可是她连湛大人都救不醒,这样的乞求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她能求的便只有自己的亲姐姐了。
“求你不要带他走,我什么都不争了。从今往后,我只维护好大夏。程豫瑾要什么便由他去吧,哪怕我能每天看着她都是好的。”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连风声鹤唳都没有。
姐姐的那一缕魂魄,化为了保护她和程豫瑾的灵力,早就烟消云散了。她是亲眼见过的,姐姐曾经保护过她一次,给过她一次机会,她却不珍惜,到现在她不会再有这第二次机会了。
人间的医术若是不能够救活程豫瑾,恐怕,他也会像姐姐一样化作保卫大夏的灵力,从此以后不再与她相见。
青石板上泛着冷光,白傲月踏碎满地月华,披风扫过将军府门前的石阶。太医令跪在廊下欲言又止,那声叹息被北风卷着掠过她耳畔,在心头凝成冰棱。
“陛下。”老仆捧着铜盆要跪,被她抬手止住。盆中血水泛着诡异的褐,让她想起一年前平州关外染血的夕阳。那时程豫瑾也是这样浑身浴血,却还能握着长枪将她护在身后。
雕花木门推开时带起一阵药雾,三日前早朝,这人还立在武官最前头驳斥户部的军饷奏议。此刻他躺在锦被里竟显得单薄,银丝中衣领口露出的绷带刺得人眼眶发涩。
“臣失仪。”程豫瑾挣扎着要起身,手腕刚抬起就被按住。白傲月触到他掌心层层叠叠的茧,那些握剑留下的纹路硌着指尖,仿佛还能摸到边关的风沙。
“躺着。”她将暖炉塞进被褥,发现连天子的威仪都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案头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将军鬓角霜色愈重,当年在演武场策马飞驰的少年将军,终究被岁月蚀成了这般模样。
程豫瑾轻咳着笑起来:“陛下还记得臣最怕苦?”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糖纸一角。白傲月这才惊觉自己竟将蜜饯攥得变了形,橙黄糖霜沾在龙纹刺绣上。
“北厥使团...”他忽然急促喘息,青筋凸起的手抓住床沿,“万不可允他们在燕山驻驿...”白傲月忙托住他后颈,触手却是嶙峋的骨,轻得像要折断的竹枝。
“豫瑾。”她将药碗抵在他唇边,看他皱眉咽下黑稠的药汁,“你当朕是稚子么?”帕子拭去他嘴角药渍时,瞥见枕下露出一角泛黄信笺是她亲笔写的“速归”二字。去岁这封八百里加急的诏令,竟让他在雪原奔袭三日三夜。
程豫瑾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轻得似一片落叶:“那年还与陛下同在先生医官调理...”他浑浊的眼底泛起清光,仿佛又见护城河外那个执意要随军的少女。
白傲月感觉有温热滴在手背,才发现是自己咬破了舌尖。
“臣这一生,”将军的手指慢慢滑落,在锦被上划出浅浅的痕,“最幸是得遇明主...”白傲月猛地起身,明黄衣摆带翻了药碗。碎瓷声中她听见自己说:“给朕取白虎符来!”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君。
“陛下!”程豫瑾竟撑着坐起,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红,“三军不可无帅。”话未说完便呛出血来,星星点点溅在女帝袖口的金线蟠龙上。白傲月僵在原地,看着太医们一拥而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将冰凉的玉符重新系回他腰间:“此物除了豫瑾,还有谁配?”
一年前,她是那么想要将这虎符从他手中夺走。
“陛下...”嘶哑的呼唤将她扯回现实。程豫瑾不知何时又睁开眼,目光却已涣散,“西州的烽燧...要增筑...”白傲月将耳朵贴在他唇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是她去年赐下的贡品。
“臣...不能再...”最后的字眼散在寒风里。白傲月感觉怀中身躯陡然沉重,窗外更鼓恰敲三响,冰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她慢慢将程豫瑾放平,指尖抚过他蹙起的眉峰。
程豫瑾从枕下摸出玉珏,沾着血渍的丝绦上歪歪扭扭绣着“月”字。
白傲月将玉珏攥进掌心,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冰粒子没那么针锋相对了,成了绵柔的雨。她仰头任雨滴落满珠冠,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程豫瑾也是这样站在雨中,替她挡开所有刺向储君的明枪暗箭。
“拟诏。”女帝的声音惊醒了呆立的翰林待诏,“着工部在凌烟阁东侧...”话到此处突然哽住,明黄衣袖拂过面颊,在雪地上留下几点深色痕迹。随侍们屏息垂首,只听北风卷着未尽之言散入夜空,如同将军最后一缕吐息。
白傲月盯着掌心玉珏。这枚青玉双螭佩是她及笄那年,程豫瑾从西域战场千里送回的贺礼。彼时帕子上还沾着血渍,少年将军在信中说:“此玉可挡灾厄,望傲月永世安康。”
“陛下,宣政殿到了。”掌灯女官的声音惊破回忆。白傲月将玉珏按在心口,寅时的寒风卷着丹墀下的窃语,她听见“兵权”、“北厥”零碎字眼,绣金皂靴在殿门前顿了顿。
朝臣们俯首时带起的衣袍声如潮水漫过金砖,白傲月抚过龙椅扶手上新刻的剑痕那是三日前程豫瑾佩剑不慎划出的。当时他慌忙请罪,她却说:“留着,让后世知道龙椅旁曾立着怎样的剑。”
“启奏陛下!”兵部侍郎率先出列,“大将军病重,北境防务...”话音未落,白傲月忽然起身。十二旒玉藻在她眼前晃出冷光,群臣只见女帝手中抛
出个带血物件,“当啷”一声砸在蟠龙柱上。
染血的玉珏在青砖上滚了三圈,丝绦上歪斜的“月”字正对着晨光。满殿死寂中,白傲月盯着那个曾随程豫瑾征战四方的信物:“北厥使团昨日递了国书。”她声音轻得像在说家常,“说要借道燕山运粮。”
丞相裴筝猛地抬头:“这与二十年前突厥求开互市如出一辙!”话出口才惊觉失仪,却见女帝唇角竟有笑意。白傲月拾阶而下,玄底金线的龙袍掠过玉珏:“昨夜豫瑾与朕说的最后一句话,诸卿可知是什么?”
她停在兵部侍郎面前,看着对方官袍下摆微微发抖:“他说‘西州的烽燧要增筑‘。”白玉般的手指突然扣住侍郎肩膀,“而你们却在讨论何时能收回北境兵权!”
“陛下息怒!”乌纱帽伏倒一片。白傲月转身时望见殿外飞檐,恍惚又见程豫瑾立在阶下。
“拟诏。”女帝的声音惊醒战栗的朝臣,“北境十二卫所将士,每人加赐三年俸禄。阵亡者子嗣可入国子监读书,着卫安暂代大将军之职。”她弯腰拾起玉珏,鲜血早已渗入螭纹缝隙,“退朝。”
翰林待诏捧着诏书追上御辇时,正听见女帝吩咐:“去凌烟阁。”晨雾中的楼阁还蒙着灰影,白傲月却准确走向东侧空墙。
“转道太庙。”女帝突然出声。掌辇太监刚要劝谏礼制,却撞见帝王通红的眼角。当御辇停在苍松掩映的殿宇前,白傲月望着白凌月的牌位轻笑:“你说最烦这些虚礼,如今倒要在这里受香火。”
“姐姐,你寂寞了,要人陪,是不是?”
供案上的长明灯忽地爆了个灯花,恰似当年军帐中程豫瑾为她挑亮烛芯的模样。她向来贪恋这极好的月色,一时被云雾遮了也不打紧,终有散开的一天。
暮鼓响起时,女帝的朱笔悬在《边防策》上迟迟未落。程豫瑾批注的“西州北麓宜设暗哨”还墨迹未干,窗外的雨却已掩埋了所有他来时的足迹。更漏声里,白傲月突然抓过空白诏书,金粉在绢帛上勾出遒劲字迹。
第50章 出发去攻打翁主
卫安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跪姿却绷得更直了,炉火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